但卡教授是如何分析这个故事的呢?就一个解释:这是延迟的报复,因为传谣者忌妒谣言主人公。谣言用了四页,分析谣言一页,不禁让人疑惑,卡教授到底是要传谣,还是要解谣?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非常喜欢这种四比一的格局,因为就我个人而言,这虽然是一本传媒研究的名著,但是构成我阅读动力的始终是散落在书中的那些谣言故事。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当我读完最后一个谣言故事后,突然想起藏棣的一篇名文,题目是《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我觉得这本识见平平的论著很适合用这种格式总结:一部平庸的作品可以有多好。
天地良心,全书二十一章,除了个别段落让我看到卡教授的真心,也就是他对谣言的由衷热情,书中的观点和解释都极为平庸。比如在评介谣言传播过程中的“知识分子角色”,理论上这应该是知识分子卡教授最驾轻就熟的篇章,因为能够感同身受,但是他却使用了相当谣言化的说法:“知识分子总是担当着抵制谣言的角色。”当然,卡教授书中使用的“知识分子”概念,绝对不是萨伊德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虽然,在后面的谣言故事中,卡教授又例举了知识分子的盲目信谣,但他的疑问是,“何以一些富有教养和理智的人竟会相信这种谣言?”
听到这样的问题,我相信宝爷沈爷一定笑了。谣言,如果不是知识分子的天职,那也是知识分子的副业!金融谣言、政治谣言这样的高智商谣言且不去说它,比如我们在《货币战争》中常常可以读到的故事;就算是关于明星的那些离奇消息,比如,詹姆斯·迪恩用过的那辆“波尔施车”,在迪恩死后又让好几个人送了命,如果没有小说写手编织丝丝入扣的细节,没有汽车机械师添加关键的专业术语,怎么可能历久弥新?
而且,卡教授用数千次电话调查得来的谣言,看上去都有知识分子的参与。一来,知识分子喜欢造大谣言;二来,知识分子的想象力比较有限;三来,知识分子的谣言都比较理性化新闻化。而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知识分子式谣言,才能被卡教授轻易地分门别类论述,不仅能统计,还能列表格。去民间采采风,去那些不能用电话调查的地方看看,谣言如果不像天方夜谭那么丰富,那就不叫民间。所以,对于这门世界上最古老的传媒,我对卡教授研究的最大不满来自他的营销学背景,因为在营销学家的视野里,有用才是对象。但是,不光民间,就说知识分子,很多时候传谣信谣,那是只问耕耘不问结果。宝爷沈爷,十年如一日地在谣言领域贡献青春,请问卡教授,他们又是为的哪般?
其实,《谣言》中,因为卡教授的潜在心理状态,明里暗里多少都赞美了谣言,而且,在书的最后几章,他也似乎提出了一个在他本人看来振聋发聩的见解,即谣言常常具有正面力量。不过,这个费劲推演出来的结论,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却是常识,因为,诸如三聚氰胺的消息最初都是通过谣言的方式传播的。
那么,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用读《谣言》了?我还是强烈推荐大家读一下,不为卡教授的高论,为书中的谣言,就当二十年欧美风情录看,当后现代小说看;而一旦视角转换,你就会发现,这还真是本好书。作为小说,它一点都不玩弄玄虚,提供的时间地点人物全部真实,甚至,被认为是谣言的事件,也有一半的几率是真的!至于卡教授提供的煞有介事的分析,几乎就是电影“粉红豹系列”中的探长观察,他的出现总是让观众产生一点点优越感,嘿,这还用说!
而我的确真心喜欢这本书,有时候,它甚至勾起我乡愁似的东西。对啊,我们小时候,也传说过彗星马上要和木星相撞,乖乖,到时候地球就会升温一百度,而我们在教室里说,一千度一万度也有可能啊!回家跟外婆说,外婆就给每个水缸都注满井水,当时情景,回想起来很有些《百年孤独》的气氛。还有一次,说学校给我们打的防疫针不是真的防天花疫苗,而是打了以后长大不能生孩子,以此达到国家计划生育的目的。我现在还记得,我们教导主任在学校大门口亲自写了一段话,告诉我们不要相信“断子绝孙针”的说法,但我记得我们后来排队去打针的时候多少有些视“绝”如归的感觉。
想起来有些恍惚,如果我们的童年没有这些谣言,会多么无聊!那时,传说过中日擂台大比武,我方举手之间拿下的日本浪人让我们多么欢欣鼓舞!还有一些谣言是关于台湾特务的,狗特务在我们的水井里投毒,被我一人民女警察识破,自然,中间有些色情场面,诸如在女警察的衬衫即将被撕开的刹那,男特务被自己的毒药呛住……
但现在不太有这样的故事了,互联网时代,谣言已经失去当年的纯真面目,所以,我喜欢《谣言》钩沉出的一些童年往事,我也喜欢宝爷讲的一个沈爷故事:沈爷从小上的教会学校,有一天老师问他们,你们想知道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吗?沈爷当时举手说,老师,我想知道第三个人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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