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辛与莎士比亚》的作者主张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有什么样的内容就要有什么样的形式,内容通过适合它的形式才能完美地、生动地表现出来。一声愤怒的呼喊难道还需要温文尔雅的词藻吗?突然的惊愕难道用陷于陈套的韵语足以表达吗?当然不行。但请看莎士比亚是这样做的。司汤达举出《马克白》为例,“马克白看见班戈的鬼魂,不禁惊恐万状,大声叫道: ‘The table is full.’⑿ 一个小时前杀死了班戈,夺取了王位,这就是应该留给他国王马克白的王位。还有什么诗,什么音律,可以再加到这句话的美之上?”⒀ 一切是从文学效果出发的。“在这里,这样的语句是非用不可的,分毫不能变动,而且别无其他。”⒁使用生动的、富有现实感的一句简单的话,就能传神,就足以绘声绘色,就是美。装饰和模拟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因为它们是到处可以套用的,死板的,没有生命。 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中,司汤达提出了一个向过去的伟大作家学习的问题。 怎样去学习? 一种做法:摹仿他们。直接摹仿他们的作品,把他们的创作法则当作金科玉律,原封不动地加以遵守。司汤达嘲笑他们说:“主张今天仍然模仿索弗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并且认为这种模仿不会使十九世纪的法国人打呵欠,这就是古典主义。”“他们没有荷马某些诗句或者没有西塞罗论《老年》中某一哲学论点暗中作为依据,他们是不敢前进一步的。”一句话,他们除了因袭前人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另一种就是司汤达所指出的:要向过去的作家学习,但不是模仿,而是学习“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研究方法,和为我们同时代人创作他们所需要的悲剧的艺术。”他希望人们不要抄袭过去作家所描写的对象,因为时代在变化,地点环境和人物都在不断改变,如果你还趴在凡尔赛宫古老的画廊上纹丝不动,那不是一个笑话吗?过去使人娱乐的东西今天已经不再能使我们快乐,往昔认为可笑的今天已经不再使我们发笑。每个作家应当为他当时的社会写作。诚如这本书的译者在《后记》中所说:“司汤达在《拉辛和莎士比亚》中实质上提出了一个关于时代的重要性,他反复强调时代的变化,总是将艺术放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加以考虑。”这话很中肯。 “一切伟大作家都是他们时代的浪漫主义者。”莎士比亚是浪漫主义者,因为他首先为一五九○年的英国人表现了内战所带来的流血灾难,他又大量地、细致地描绘了人的心灵的激荡和热情的最精细的变化。古代希腊悲剧作家曾经是卓越的浪漫主义者,因为他们按照当时人民的道德习惯、宗教信仰在创作。法国十七世纪的悲剧作家拉辛在当时也曾经是浪漫主义者,因为他描绘了路易十四的宫廷、“极端的尊严感”和当时的风尚。但是如果不顾时间、环境的距离,把为过去所创造的一切(曾是当时活生生的现实反映)照搬到当代来,就变成滑稽的僵尸舞了。所以司汤达认为,如果拉辛活在这个“当代”(一八二三年),他决不会写一六七○年的那种作品,他一定会用另一种方式写作的。 另一方面,司汤达不愧是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弟子。在分析过去作家时也象他自己在描写小说中的人物那样运用着辩证方法,从来不绝对化。他欣赏莎士比亚,但他不是毫无条件、五体投地崇拜这位大师,他仍然不要人们去直接模仿莎士比亚。他不赞成拉辛,但是他认识拉辛,他不否定象拉辛这样的作家给予过去时代的文学创作,其“光辉是不可磨灭的”。这就是司汤达高明的地方。司汤达总是把他所评论的作家放到一定的历史时期里去观察、去评价,给他们合适的文学史上的位置,而不是用当代的尺去衡量古人,责怪他们“那时”为什么不写出几首新诗歌或者创造出几个资产阶级典型人物来。记得有一位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诗:“我赞美人间第一盏灯。”古代的第一支火把是可贵的,因为它曾带给人类以光明,值得赞美;那时还不可能有电和太阳灯。但有谁在电的时代要主张模仿古代继续用火把照明呢? 三 司汤达的《拉辛与莎士比亚》中的文章开始发表于一八二三年,当时是古典主义统治时期。这本书第一次明确地打出浪漫主义的旗帜。这是一次战斗的开始。到了一八二七年才有大仲马的《亨利第三》上演,一八三○年才出现了雨果的《欧那尼》之役,进入浪漫主义高潮,彻底打垮了古典主义。 因此,在法国文学史中总是把司汤达归于浪漫派作家,说这书是浪漫主义的前驱;但是也有人评述这本小册子是“现实主义作家的宣言”,究竟司汤达为之奋战的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司汤达眼中的浪漫主义是什么? 其实,在对当时的假古典主义的战斗中,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有一个共同要求存在,这就是它们都反对假古典主义的因袭旧规,而主张文学作品应当反映生动的现实,用活泼创新的形式来表现,要有时代气息;它们都主张抛弃过去专写伟大人物、伟大事迹的题材,而扩大范围,把视野展开,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以至于社会各个阶层的活动;它们还主张丰富词汇、使用民间活的语言去代替沙龙语言;一句话,在这些方面,它们都反对假古典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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