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是我最喜欢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读卡夫卡我想到的是：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表现方法没有过时，即使是在卡夫卡这样被认为极端先锋的作家那里，作品的基本精神仍然是现实主义。卡夫卡的作品，如果一层层剥去现代主义小说极端神秘、极端阴郁、极其色彩多变的炫目外观，在它看似云遮雾障的内部，一个现实主义的坚硬内核暴露出来。这正是卡夫卡最可宝贵的地方，离开这个内核，卡夫卡就不再是那个让人入迷的卡夫卡。

    在《城堡》里，K作为应约而来的土地测量员，明明看见了城堡，也看见了进出城堡的大道，可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城堡近在眼前，不时有人带来城堡的消息，又不时有人回到城堡，只能在城堡的外围的社区里将生命耗尽，并百思不得其解。

　　这其实是一个现代寓言，K的困境，现实生活里的人并不陌生。

　　同样，在《变形记》里，那个名叫格里高里的小职员一早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因而自惭形秽，惭愧无比。甲虫的外形，人的心理，造成了惊人的分裂，给自己、也给他人带来难以名状的巨大痛苦。这样的情境我们也并不陌生。在生活中，人越是努力向生，却越是不可逆转地走向非人，这是技术、权力和金钱奴役下的直接现实。

　　再如，一只老鼠因担心被人算计，整天到处搬家，惶惶不可终日，可是在哪里都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和放心的处所，到处都是怀疑和恐怖的目光，到处都是心怀叵测的窃窃私语。人对人原本就是狼啊，他人就是地狱啊，这可是哲学家早就指认的，如此聪明的老鼠，与一个现代社会处在弱者地位的人类，其心理是多么生动传神，惟妙惟肖！

　　卡夫卡的小说并不怪诞，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只是我们平日习惯了那种刻板、平庸、墨守成规的、一眼就可以将一切看穿的僵死的、只知道编故事的现实主义，以为现实主义可能就那样，以至于卡夫卡这种外地出产的“洋”现实主义进入视野，好像看到了什么新东西一样，一时让人特别惊奇、无所措手足而已。卡夫卡并不是天外的事物，就在我们身边的现实世界之中。如果说这就是现代主义，那么，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应当是一回事。今日的小说家向卡夫卡学习，与其学习他的现代主义技巧，不如重点学习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如果你已经拥有了他的直面生活的现实主义精神，那么，剩下的问题仅仅在于：你的现实主义目光，什么时候才能像卡夫卡一样，具有穿越一切生活纷纭万象的尖锐和冷峻？你的胆略，什么时候才能像卡夫卡那样，随时准备以小说的言说去揭破生活的表相而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