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1991年腊月25日下午。这是作家陈忠实在《白鹿原》手稿上,写完最后一行文字并划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的时间。至今过去21年了,作家依旧准确无误地记着。这个时间比《白鹿原》成书早一年,比作家开始着手创作的1985年晚了6年。
一个有意思的时间巧合是,公元1942年出生的陈忠实,1982年成为专业作家,1992年出版可以“垫棺作枕”的长篇之作《白鹿原》,这年作家50岁。15年之后,作家应邀创作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部《白鹿原》创作手记,沉静舒展地叙述着一个作家沧桑的艺术追求,也闪回着一个民族坚韧的精神探索。
2012年,《白鹿原》出版20年,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陈忠实应邀做客我们“长安悦读”,话题便由《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自然展开。这本书名引用了海明威的话,当年第一次看到这句话,“便不觉眼前一亮心里一震,如同淘到一粒金子,竟然一遍成记。”陈忠实如此描述自己的感受,“这是海明威对于自己创作的总结,他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样一句话,把作家的创作追求,作家的思想,作家对世界的理解和他给读者所表述出来的艺术形态,概括得非常准确而又生动。任谁都一目了然的是,这个‘句子’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文章里的某一句话,而是作家对历史和现实事象的独特体验,这个‘句子’自然也包括作家的艺术体验,以一种独特的最适宜表述那种生命体验的语言完成叙述。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其实说白了,就是海明威这句话所作的准确又形象化的概括——‘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那个‘句子’只能‘属于自己’,寻找到了,作家的独立的个性就彰显出来了,作品独立风格也就呈现出来了。因为对于世界理解、艺术追求的差异,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艺术景观和风貌,也便都有自己的句子。”
或许远在上初中二年级,陈忠实便下意识地懵懵懂懂地开始了这种寻找,受课本上赵树理《田寡妇看瓜》的启发,少年陈忠实的一篇作文《桃园风波》备受老师肯定,不仅得了满分,光评语就写满了两张。“一个作家从一开始喜欢文学,喜欢创作,就开始了寻找。一个时期和一个时期的寻找,意境不一样,这也标志着一个作家阶段性的突破,”当这种寻找转化为自觉,突破便显得异常痛苦与艰难。
剥离,陈忠实用这个词来阐释《白鹿原》准备之初的矛盾自省和挣扎觉醒。一层剥离是来自社会层面的。1982年春节刚过,西安市郊区农村全部分地到户,在区文化馆工作的陈忠实被抽调到“土地下户”工作组,这之前陈忠实20多年的农村工作,都旨在发展集体经济,虽然情感上扭不过来,但还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宣讲执行。一次在进行集体牲口分槽喂养时,农民因为你有我无你好我劣,矛盾争吵弄到很晚,陈忠实回忆道:“我骑车子回到我住的地方,路过一个农民种莲菜的水塘,月光下,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突然心里感慨地还有点激动,我就跳下自行车,一个人边慢慢走边就想,且不说,我当时还是个名气不大的作者,柳青如果活着,今天晚上会如何,就这样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就提到我面前。我是柳青的真诚的崇拜者之一,《创业史》我读丢过9本。回来后就写了个短篇,名字很阳光,《霞光灿烂的早晨》,说的是一个老集体饲养员,牛去槽空后的寂寞感受,其中也有我心里的矛盾滋味。如果不是当时在农村亲自参与这项工作,我的感觉不会如此强烈。”这一年秋收之后,陈忠实家也分到了几亩土地,他请假回家给自家种麦子。“大约有七八天时间,我都是肩头挂着粗硬的皮绳,在坡地里和滩地上拽犁,直到把我家和搭伙互助几家的麦子种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当牛的体验”。横在心头的那个生活大命题获得转机,是夏收打完麦子的那个夜晚,陈忠实守护着自家的2000斤麦子,听着熟悉的同样是守护自家麦子的乡党的说笑声,心里豁然敞亮了。
另一层剥离是艺术层面的。陈忠实笑称自己是接触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最早的国人之一,大陆最早那版《百年孤独》尚在校对时,陈忠实就机缘巧合地看到了,不过说起魔幻现实主义,影响陈忠实创作最多的并非马尔克斯,而是古巴作家卡朋特尔,这位作家曾在欧洲追寻现代派文学无果,后在海地体验生活多年,完成第一部令欧美文学惊讶的拉丁美洲长篇小说《王国》。“我在卡朋特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陈忠实说:“卡彭特尔离开法国时留下了一句失望而又决绝的话: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我读到这里时忍不住‘噢呦’了一声。卡朋特尔的宣言让我明白了一点,现代派文学不可能适合所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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