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对于陈忠实来说,是一个难以忘记的标志性年份,他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中写到:“在我以写作为兴趣以文学为神圣的生命历程中,我的写作的重要转折,自然也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是在这年发生的。”“这年的11月,我写成了8万字的中篇小说《蓝袍先生》。这部中篇小说与此前的中、短篇小说的区别,是我一直紧紧盯着乡村现实生活变化的眼睛转移到了1949年以前的原上乡村,神经也由紧绷绷的状态松弛下来,由对新的农业政策和乡村体制在农民世界引发的变化,开始转移到对人的心理和人的命运的思考,自以为是一次思想的突破和创作的进步。还有一点始料不及的是,由《蓝袍先生》的写作勾引出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欲望。”“我更迫切也更注重从思想上打开自己,当然还有思路和眼界。1986年的清明过后,我去蓝田县查阅县志和党史文史资料,开始把眼光关注于我脚下这块土地的昨天。”
一个县的县志就是一个县的百科全书,陈忠实在蓝田县查阅到的1949年前的最后一本县志是由牛兆濂编撰的,这个被乡党们称为牛才子的牛兆濂就是《白鹿原》中朱先生的原型。一个厚厚的硬皮活页笔记本,陈忠实抄了正面又抄了背面,认真工整,并不是每个资料都有用,但依旧抄写得心平气和,后来再回味这段生活,陈忠实觉得是“自己心理上的一种需要,需要某种沉浸,某种陈纸旧墨里的咀嚼和领悟,才能进入一种业已过去的乡村的氛围,才能感受到一种真实真切的社会秩序的质地。”查阅同时开始寻访,寻访存活在老人们记忆中的家族故事和生活场景,村里的老人还在孩提时代见过陈忠实的曾祖父,个子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端直,威严得很,从村西走到村东头,那些在街巷里在门楼下坦胸露怀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吓得跑回家或就近躲进村人的院门里头去了。这段叙述让陈忠实尚在酝酿中的主人公形象,顿时从平面的模糊的,变得立体生动并充满了质感,这个主人公就是白嘉轩。小说中白嘉轩的生活故事、命运走向和陈忠实曾祖父并无相似之处,但其“挺的端直”的腰杆,却无可置疑地缘于陈忠实这位先辈的威严。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白鹿原》开篇的这头一句话已经成为经典开篇,自由凝练却又充满内在弹性与张力,这句话提供的语言标本,也是《白鹿原》语言风格的绝佳体现。为了能在40万字中装下白鹿原的风云际会命运跌宕,几经比较、选择和实验,陈忠实选择用叙述语言来完成这部作品:“叙述语言比之描述语言,是可以成倍节省字数和篇幅的,更可以增加文字的浓度、艺术的氛围。叙述语言最大的难点是,它必须形成形象化的叙述,不能叙述干巴,把人物的行为、心理包括所说的话,变成一种形象化的叙述,读者读起来就有味,它就不是一种静态阅读,它的文字中就跳动着一种动态的感觉,读者就能品出味来。我探索语言很重要的一点是,关于文学语言和生活语言的结合方式。过去一些叙述性语言比较生硬,把生活中一些直接的话,不管能写不能写的,粗的、雅的,包括一些读者都看不懂的方言都用进去,实际上形成读者的阅读障碍。我在这个纯文字语言里,加进了很多生活语言,融在一块一路叙述下来,这在我后来的感觉里头,就像那个水泥一样,水泥里不加石头、沙子,见硬就破,经不起捶打,把生活语言包括我们关中的方言语言,加到文学语言中,形成一种叙述,就如同给水泥里添了石子和沙子,增加了它的硬度,也增加了它的生动性,避免叙述语言的软而乏力。”
说这话时,陈忠实已经从开始讲“剥离”时的严谨审慎,变得轻松随性了,偶尔随意用地道的关中方言加进去的贴切说辞,也赢得参与者的阵阵笑声和掌声。那日,“长安悦读”偌大的会场坐满了人也站满了人,连讲台两旁都席地坐满了人。远道而来的、背着《白鹿原》各种版本的、40年前的老读者、还在求学的大学生,单是悦读活动后自发的签名,便排起了长长的队,最后不得不限制每个人签的册数。所有的人都是真心喜欢《白鹿原》,真心敬重这位衣着朴素心思坦然的长者。面对大家的热情,陈忠实说:“大家能来就是对我最踏实的心理资助,《白鹿原》出版整整20年了,还有这么多读者谈论它,对我这个作者来说,是最大的安慰和评价。”
那一瞬间,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农历1991年腊月25日。那日,写完《白鹿原》天色已然昏暗,作家顺着灞河河堤逆流而上,点燃了一根雪茄,盘踞在心上6年之久的一群人物都落在了纸上,身和心完全掏空后的感觉,让作家难以适应。走下河堤,作家点燃了一丛菅草,烧得哔哔吧吧作响的火苗,和着浓郁的草木之味,舒展了作家郁闷的心情。再回到自家的院落,作家点亮了每一间屋子的灯,打开录放机放送秦腔《华亭相会》片段。在满院的灯光和秦腔声响中,作家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他说,那是他那几年吃得最从容的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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