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福柯的生死爱欲》就不是一部简单的生平传记,也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概括,它是围绕着福柯的理论和实践关系的一次特有综合。在这个综合过程中,生活实践的历史从来没有和知识意志的历史分割开来。这就是这本书一个至关重要的特色:一个人的理论知识总是去印证和解释他的生活实践,而一个人的生活实践总是要去培育和酝酿他的理论知识。知识和实践,或者说,思想和传记缠绕在一起,并相互推进。但是,这种缠绕,绝不是通常传记形式偏爱的对知识的社会历史分析。对于后者而言,个人的生活历程促发了思想和理论的变换,但是,思想和理论并不一定回过头来围绕、注视和反嚼个人的生活本身,并不将这种自我的生活实践纳入到日后的知识主题中。思想和理论得益于自我的生活历史,但是,它在发展的途中也在忘却和抛弃这种生活历史;这样的知识,其好奇心并非自我的秘密,虽然自我的秘密有助于激励知识,使知识张开新的眼光,但是,自我的实践形式却寂寞地停滞在这种眼光的晦暗地带。而这本书,就同形形色色的类似传记区分开来,在这里,自我实践占据着知识的核心主题,知识对自我实践不停地反思。哲学生活,在福柯这里,不是一种有主次之分的修饰性短语,不仅仅意味着生活在激发哲学,而是意味着,哲学和生活在相互生产和交织。这是福柯的直接证词,也是米勒这本书的出发点:“我写的书,每一本都是某种直接的个人经验的产物。”这些书,虽然在不断地改变他的面孔,但却是福柯整个自传的一个个片断。在另一个场合,福柯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每当我试图做理论研究的时候,这种研究总是以自我的体验的某些元素为基础的。”尽管这些理论总是以曲折的修辞形式隐晦地表达着这种体验。
探讨福柯的理论和经验的隐秘连接,就成为这本书的主要工作。米勒通过大量的材料,构筑了福柯的自我叙事,并将这种叙事置于尼采开创的“试验自己”的伟大传统中。在尼采这里,“从存在中获取最大成果和最大乐趣的秘诀,就是过危险的生活。”危险的生活,就是脱离各种风俗、惯例、传统、常规、秩序、理性和道德的生活,后者正是各种安全形式的屏障,一旦冲破了这种屏障,自我就面临着毁灭的境地,但是,也正是在毁灭的瞬间,在面临死亡的瞬间,存在之花,或者说,人的抒情内核才能爆发,“成为自己”这一命运之神独具的求知意志才能实现。理性能够保证安全,但是,它的各种变形形式却压制了存在,并且对快感、欢乐、身体和酒神进行了损毁。生命和身体的丰富感性,自我的秘密之花,宁可在死亡之中被强烈地经验到,也不愿在安全的闸门下被沉沉地关闭。福柯的选择,这本书中最惊心动魄的那些澡堂经历,那些迷幻经验,那些暴力和性的奇特混合,那个隐匿但又是令人着魔的反常世界,它们一方面通向了欢乐之巅,一方面通向了死亡之谷。欢乐和死亡,存在的丰富性和危险性,僭越的悲剧和快感,在此奇特地交织起来。死亡——这也是巴塔耶的主题——就是活着的福柯的知识命运。 米勒将福柯的著作视作是对这种生活实践——在福柯这里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出现的——的隐晦解释。他在福柯的生活和理论之间作了细致而艰苦的沟通,一方面,他在福柯的著作中、在公开的访谈中,在福柯和当事人的谈话中,总之,在福柯的话语陈述中,耐心而缓慢地爬梳。从福柯著作中摘录的引文,差不多可以构成一个非凡的警句集,它们准确而洗练地穿透了经验的迷雾尽管福柯只是将此当做真理的游戏。另一方面,他通过各种资料,寻觅福柯的生活实践,尤其是寻觅福柯在美国的一些“极限体验”(这是艾里蓬的传记中所缺乏的),并借助各种知识,发现这些独特经验的意义,并以理论总结,以此和福柯的那些陈述性的话语,那些书写文字,进行契合、对接、沟通。这样,福柯知行一体的整体形象出现了:福柯既是按照他的哲学而生,也是按照他的哲学而死。生活和生命就这样不仅是艺术行为,也是哲学著述。哲学著述变成了生活实践。“工作既包含了著作,也包含了整个生活。”
米勒并不愿意视福柯为一个孤独的求索者,尽管这是个无与伦比的独创性的天才人物。他还是将福柯安置在战后法国的传奇般的智识生活——这是天才云集的智识生活——和政治生活背景中。这个背景勾画得如此的浓重而真实,似乎在书页上便触手可及。福柯的身影被烙印在这个背景中,既显示了他的起源,也显示了他的独特性:他来自尼采、巴塔耶、阿尔托、康吉兰、巴什拉尔、布朗肖、德勒兹,也区别于萨特、阿尔都塞、雷蒙·阿隆和德里达。他既来自于他特殊的身体禀赋,也来自于他置身于其中的特殊的政治气候。他是他选择的产物,当然也是历史的产物——没有旧金山宽容的氛围,就不会有他的特殊经验,当然也不会有这种经验所滋生的学说。同样,没有特殊的身体禀赋,就不会有那些激愤而怨恨的但又是华丽的颠覆词章。这是有关福柯的个体谱系学,同样也是一段逝去的但如今已经渗透到各个角落的知识谱系学。进入这本书,既是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心灵世界,也是进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集体性的知识和文化世界——战后的法国知识生活可能是尼采感召下的一个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