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峰读《从塞北到西域》︱拉铁摩尔的骆驼

骆驼的血与泪
  壮美只是骆驼之行的一面,拉铁摩尔还揭示了其残酷的另一面:死亡随时在上演。极端的自然环境首当其冲给骆驼带来了生命威胁。黑戈壁中有“连三旱”“连四旱”等艰险之地,顾名思义,商队要连续多日身处没有水草的环境,许多骆驼会因为体力透支而倒在路上。新疆有一处名为达子沟的山沟,被称为“高地的致命风暴陷阱”,商队结伴硬闯,多达一千多头骆驼涌入,由于积雪太深,整个队伍不得不在山沟里掉头撤退,造成了极大混乱,骆驼四散奔逃,还有许多骆驼被暴风雪掩埋,窒息而死。意外伤病则是另一大威胁,骆驼可能会因为误食毒草而无法进食,数天后变得极度虚弱,甚至毙命;也会因为走过砾石地表而把蹄子磨出血泡,甚至因奔跑而跌倒摔伤,无法继续前行。

  人们往往以为骆驼耐旱、体力好,殊不知它一直深受繁重劳动和高强度奔走之苦。当骆驼达到体力极限时,它们不再大步向前,人们只能不断拖拽鼻钉,用力撕扯它们脆弱的软骨,才能刺激它们继续前行,所以几乎没有一头骆驼的足迹不是伴随着血水。濒临极限的骆驼行动僵硬、驼峰松垮,但它们仍然会勉力强撑,因为一旦倒下就很难再站起来。那些幸存下来的骆驼又会遭遇额外的“不幸”,因为它们要额外负载倒下的同伴原先背负的货物。

  由于母骆驼是商队运输的主力,它们还要面临生育带来的风险。只要饮食和饮水有充分保障,怀孕的母骆驼依旧能够工作到分娩。但在赶路途中这都是奢求,中途流产在所难免。令人感到极其不忍的是,即便遭遇流产,只要没看见自己的幼崽,母骆驼也只是停留片刻就继续前进。而商队成员通常不会收留旅途中生育的小骆驼,这是因为骆驼母子情深,如果带着小骆驼同行,母骆驼会因为哺乳而影响体力。马鹤天在《内外蒙古考察日记》便记载了一个“骆驼哭子”的故事。骆驼幼崽才刚刚降临世间就面临被淘汰的命运,这是驼道上悲剧性的一幕。

  商队往往需要携带足够的备用骆驼,因为抛弃体力透支或遭遇伤病的骆驼是正常之举。商队成员对骆驼的折损早已司空见惯,另外也有迷信的思想作祟,他们认为过于担心骆驼的损失会向某种神秘力量示弱,导致其他的骆驼也受到伤害。因此,每当有骆驼倒下的情况发生时,商队成员总是会冷眼旁观,但是也不会主动宰杀它,因为担心这会带来厄运,他们只会义无反顾地前进。只有那些不遵循商队习俗的随行者,才会以低价买下这些濒死的骆驼,进行宰杀以获取皮毛。

  那些被半途抛弃的骆驼构成了商道上最悲壮的画面。拉铁摩尔记下了这样震撼的场景:

  在商队赶路的途中,沿途不时可以看到被抛弃的骆驼,它们有的已经死亡,有的还活着。即使一头骆驼已经麻木无力到站不起来,顽强的生命力仍可以让它们在暴风雪的肆虐中继续存活数日。但是,得不到救助的它们,只能默默地等待死亡的到来。……那些还活着的骆驼会转头注视着我们到来,然而它们的身体已经毫无力气了,然后转向前面,目光随着我们移动。

  面临这么多磨难,骆驼的武器只有它强大的生命力。不管多么劳累,只要休息几个小时,吃一些食物,骆驼又会蹒跚地站起来继续坚持。对驼夫而言,只要让骆驼不停地干活,它们就不会松懈,安逸会让它们变得畏缩不前,它们天然就属于吃苦的环境。拉铁摩尔称这是人类与骆驼的“一场令人心酸的博弈”。

  与骆驼同病相怜的是驼夫,处在社会底层的他们与骆驼有相似的命运,为了谋生而忍受苦难。他们的生计离不开骆驼,也梦想着从替人打工到拥有自己的骆驼。但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观、江湖与喜怒哀乐,这让他们成为文艺创作的源泉。在生长于北京的老舍先生笔下,驼夫被刻画成骆驼祥子这样的经典形象。秋原则在《清代旅蒙商述略》中基于口述史料,生动地描写了驼夫启运时的仪式场景,道出了这个群体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文化。

  拉铁摩尔的特点是描写了驼夫的群像,他没有太多文学性的修饰,更多体现出一种粗糙但真实的质感。他与驼夫朝夕相处,在帐篷内外谈话和插科打诨。他对这些人感兴趣,以至于“带着一种特殊而亲切的感情回忆着他们”,他们“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一种奇怪的情绪”。拉铁摩尔会记录真实发生的场景,以及驼夫在对话中使用的一些词汇,这种写法让原本沉默的驼夫群体“发声”,也更加生动地呈现了商道上的日常。比如他记下了驼夫在对话中使用“胡里冒儿”“姑姑子”“下戈壁”“骑马的”等词汇,尤其是一首用于自嘲的小调:

  吃的粪,喝的尿。

  烂麻口袋睡哈觉。

  再如一名老年驼夫令人忍俊不禁的自白,道出了驼夫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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