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见过残阳如血,橙光在乌云背后折射半天明艳的情形,却没有见过城市的黄昏。黄昏消失了,黄昏同黎明一样,是白天与黑夜之间模糊而暧昧的分界线,处于明与暗、动与静之间,连缀起了两者,让它们成为难以明确切割的一体。黄昏代表了一种自然生成的时间感受。但是,城市的街灯与霓虹让这一切趋于消失了,它们告知没有过渡,夜晚业已降临。我再也没有像童年在田野中行走,陡然间天色一沉,黄昏来临的感觉。在城里,当天色暗沉下来的时候,灯光也就随之亮起了,它们照亮了黄昏,战胜了黄昏,让黄昏隐退了,就像机械工程、物理和化学让神灵和巫师隐退了一样。
黄昏的消失,内底里是城乡之别。张柠将其称为“土地的黄昏”:“将‘明’与‘暗’、‘动’与‘静’截然分开和对立的,不是自然,而是人工;不是土地与农民,而是城镇和市民;不是感性,而是智性。城镇彻夜不灭的灯光,在昏暗的大地上划出了一道道虚无的边界。在那个由灯光和钟表的嘀嗒声划定的边界之内,我们看到一个颠倒了的世界在静穆的世界之中狂欢不已。这个喧闹不已的世界原本是不存在的,它是土地和农民文化中的另一极,也是被‘生产价值’所抑制的一极,它只存在于农民想象的‘魑魅魍魉世界’之中。现在,它‘真实’地出现在土地上和农民的面前,充满了诱惑,犹如向他们频频招手的‘欲望’,仿佛要将他们从土地中连根拔起。毫无疑问,这个人为世界的边界正在不断扩大,以至于土地和农民的边界越来越小,‘生产’的边界越来越小。城市以一种人为的方式消除了黄昏的景观,改写了黄昏的经验,它没有黄昏。在一个被城市经验和城市价值支配的世界和时代,真正的‘黄昏经验’,或者说与之相关的土地经验、乡村经验、农民经验正在迅速消失。”
生产经验让位于愈加明显的消费经验,自然时间被平均化和规范化,这一点甚至作用于原本作为时间节律和生息调节的节日之上。那些传统经验里诞生的节日,与自然的生产生息相同,呼应着天地山川、花鸟虫鱼的生命韵律,是劳作的间歇与丰收的庆典,是短暂的休憩与生活的调适,是狂欢的释放与娱乐的犒赏。它们如今也脱离了同它们诞生背景的紧密联系,被改造为表演性质的景观与形象,不再依附于自然生产与生活,而是从属于文化政治与工商业活动。
北川农历十月初一的羌年、六月六的大禹诞辰,都因应了这样的转化。大禹诞辰在盛夏,羌年则是深秋近冬,有庆祝丰收的本义,继承的是夏朝的规矩,以十月初一为岁首——如今将正月初一作为岁首是汉武帝时创立“太初历”的结果,后来在汉文化中沿用至今。
2022年10月25日是农历羌年,我招呼一起挂职的同事到山寨中体验了一下这个羌族最为重要的节日庆典。上午9点多赶到寨子,山门口已经聚满了身着盛装的村民。少女戴彩帕、着红装,黑底红花裙上系着宝蓝色粉花腰带;成年妇女则是黄色粉花点缀的淡蓝裙子,外罩黑色红花白羊毛的小坎肩,偶尔有黑裙藕荷色花纹更为稳重的长裙和紫色头帕。女性的服装颜色鲜艳而对比强烈,相比之下,成年男性的服饰虽然也有蓝色长袍,但更多为米白色的裤褂,裹着黑头巾。独有释比穿着红白黑相间的法衣,头戴插着三支长长的雉尾的兽皮帽,手摇法杖和阴阳八卦鼓,领着一队头戴山羊角帽、敲着羊皮鼓的汉子绕着火堆和白塔行祭祀仪式,神气十足。
祭祀完天神,众人抬着水果和面食,跟着释比的队伍到“神树林”还愿,这个是羌年最重要的仪式还愿敬神,外来者往往会被其独特的仪轨所震慑。整个过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唢呐和铙钹共响,充斥于天地之间,填满了空旷的原野,驱散了寂寥与寒冷,形成了一个兴高采烈的氛围与场域,一扫深秋初冬的肃杀萧条,呈现为主客同欢、喜气沸腾的热闹场面。还完愿、敬完神,那就到了普通民众自己的快活时分,大家一起吃筵席,跳萨朗舞。
原先羌年活动只是羌族内部的节日,现在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游客也参与进来。村委会门口露天支起了两口大锅,煮着萝卜羊肉,还有烤制的羊肉,来的人不分彼此,见者有份。我穿得少,盛了一碗羊肉汤,滋溜滋溜喝下去,身上暖和许多,旁边一位羌族老爹看我胃口好,又给我添了一勺。他说,我们羌族人喜欢分享。
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是啊,他们敞开心胸,迎接来客,众人共同分享收获和喜悦,在分享中会得到更大的愉悦。
羌年就像是一个凝聚点,将不同地方、背景和经历的人们,以庆典仪式的方式聚合在一起,一方面让平日里分散在不同地域以不同方式谋生的人们团聚到一起,辞旧迎新,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地方与民族文化,向外来者传递了情感的温度。因而,虽然只是一个小族群的传统节日,其当代演化与发展却具有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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