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弃了自己的记忆的爷爷从此真正进入了一个封闭的地下室,他一会儿从地下室出来,一会儿又走回地下室,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牺牲在了那个匈牙利小城,唯一让他心神不安的只有地下室里的一封来自匈牙利的信——信封里是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个孩子的手。到了格奥尔基父亲那一代,地下室的元素仍然存在。为了能够分配到梦寐以求的单元房,父亲不得不带着全家人生活在拥挤的人均五平米以下的地下室,只有在这个标准下,他们一家人才够资格被优先分配到单元房,然而这个日子似乎遥遥无期。最后是叙述者本人,他也变成了一个在地下室中依靠收藏品来触摸时日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叙述者的能力在小说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纯真童年的他拥有的是一种移情的能力,他可以将记忆与经验的可能性延伸到任何物体之内,然而当他这样做了之后,他所目睹的是一段又一段的悲伤记忆。在格奥尔基成年之后,他有段时间变成了一个买故事的人,从他人那里听取别人真实经历的故事。其中有些故事听起来有些悲剧的美感,例如那个在电影院门口等待阿兰·德龙四十年的女人——但我们要注意到,叙述者的能力此时已经严重退化。曾经他可以直接进入别人的记忆,甚至理解不同的故事。格奥尔基爷爷的故事有两个版本,但不同的故事在曾经的格奥尔基那里都可以接受,而到了后来,他移情的能力开始削弱,直到后来,移情从一种能力变成了一种病症。他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去了解某些故事,而导致这一点发生的,则是叙述者在人生经历中遭遇的种种可能性的封闭。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东西是坏的,在格奥尔基的成长过程中,这种社会氛围一直影响着他的人生。比如当学校老师要求大家举一个字母Б开头的词语时,所有同学都脱口而出“保加利亚”这个祖国的词语,只有格奥尔基说出了保加利亚语中的“上帝”。“为什么只有你和别人不一样”在当时的保加利亚社会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格奥尔基也因此遭到了审查和规训。
“移情症病人的衰老是个奇怪又近乎病态的过程。通向他人及他人故事的通道,先前是开放的,现在已经被墙壁阻隔……早先之时,我需要把自己关闭在黑暗之中,不让任何东西唤醒我的共情之心,坐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疗伤。我要遏制自己的逃跑之意,我要阻止他人的痛苦和故事涌入”。
格奥尔基最终也只能生活在地下室中,依靠收藏的物品来保存一些残余模糊的记忆,由此形成了一种或许是最为悲伤的物理学:我们知道那些物品与某些岁月相关,但那些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已然模糊,或者说,令人不堪再移情重现。
- 03 - 遗弃的弥诺陶洛斯 弥诺陶洛斯这个古希腊神话的形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作者甚至单独给了一个章节让弥诺陶洛斯面对读者进行自我申辩。在神话中,弥诺陶洛斯是一个被英雄杀死的怪物,而在《悲伤的物理学》中,戈斯波丁诺夫对这个故事进行了重叙,弥诺陶洛斯只是一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反而是他的姐姐阿里阿德涅因为一个外乡人的到来而出卖了自己的弟弟,把自己的弟弟视为怪物并且递上了凶器。
遗弃是小说的另一个主题,关于弥诺陶洛斯这个形象的最初移情也是叙述者格奥尔基本人的内心投射。他也是一个被遗弃的人,被社会视为一个怪物,而且由于人生经历导致的可能性封闭而逐渐陷入到了一座迷宫当中。生活在地下室里,并且已经丧失了童年的移情能力的格奥尔基可以视为已经放弃了与社会的联系,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被社会遗弃的结果,但是他并不想被时间遗弃。他开始保存一些与时间记忆相关的记录,制作属于自己的时间胶囊,但他发现,即使如此,他那些渺小的个人时间似乎也无法摆脱注定被遗弃的命运。
《悲伤的物理学》在与时间胶囊相关的章节里融合了当时的历史事件和新闻,从而在简短的章节里凸显了人类那颇具讽刺性的行为。人类只想在时间胶囊里保存那些具有宏大叙事意义的东西,保存那些能够证明人类最伟大价值的发明,而格奥尔基想要储藏的个人故事则微不足道。“如果某样东西是永恒而不朽的,把它放进时间胶囊里又有什么意义呢。应该只保存那些必死、速朽、易碎的东西,那个黑暗中哭泣着划火柴的小女孩……这就是本书地下室所有纸箱里的东西”。
格奥尔基知道自己的收藏工作是徒劳的,这些微笑个体的故事在人类历史的宏大发展面前,会变成一部“无事发生的通史”。到了最后,他将希望寄托于从量子物理学中学习到的不确定性,“在你固化这个叙述之前,世界是充满了多种并行的版本和通道的……我尝试为其他可能发生的版本留下空间,留出故事的空隙,还有通道、声音和房间……”。但他无法确认这些故事背后所存在的那些罪恶,是否也能够交付给不确定性,以及,他自己也成为了一个被某种叙述所固化的人,一个被隔离在迷宫之内的弥诺陶洛斯。与神话不同的是,他提醒走入迷宫的忒修斯,不要再跟着线继续往下走了,否则对方也会无法出去;但阅读这本小说的我们也会知道,即使我们自己手中的那些线团,也已经让我们无法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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