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史记》问(璺)到底 文/舒飞廉 今年,农历甲辰年的盛夏,德海兄《史记今读》书成,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着他携策壮游,而上海,而北京,而杭州,而成都,而西安,或书店,或馆阁,或学舍,茶气书味里,友朋围坐,亦经济,亦思想,亦小说,亦文章,高谈阔论,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我觉得好。当时太史公也曾有过这样的游历,“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再向前,太史公所追慕的禹、舜、孔子、孟子、屈原等,也曾在这一文化共同体中浪游,留下延异的踪迹。所以在当下东南西北中的都市里,摆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只话筒,与读者诸君一起,“闻多素心人,疑义相与析”,以游证游,以书证书,以今人证古人,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
在《史记今读》的文本里,德海兄则“会饮”了更多中今中外的贤哲。以第一章为例,引入的人与文献,依次序即有《山海经》,郭璞,钱存训《书于竹帛》,陈中梅《Мuθοc词源考》,刘宗迪《失落的天书》《众神的山川》,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韩非子》,谯周《古史考》,《淮南子》,瞿兑之《释巫》,袁珂,童恩正《中国古代的巫》,郑文光《中国天文学源流》,《尚书》,张光直《商代的巫与巫术》,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弗雷泽《金枝》,李宗侗《中国古代社会》,《吕氏春秋》,《论衡》,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伯纳德特,王小盾《“绝地天通”天学解》,梁玉绳《史记志疑》,司马贞《史记索隐》,W·爱伯哈德,沈刚伯《说“史”》等,由天文、历算、医学、法律、农技、哲学、历史等科学,文学艺术等形式,与太史公讨论《太史公自序》中的“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一节,以理解古史中“绝地天通”至“世序天地”以来巫史的作用,努力返回到“史记”的源头。厘清源始之后,作者又与众人熙熙然春风里同舟顺流而下,讨论太史公的天职、家世、成长,“仕与师”,“友与忧”,“职与志”,深入到《史记》各节章句之中,一路又征召更多的学人典籍,各抒己见,折中议论,以“试着探究所涉现象丰富而多变的古老背景,去除环绕其上的错杂元素,淘洗出草蛇灰线般的源流演变,由此给所言之事树立起遥远而明确的坐标,以便能够在不确定的未来更清晰而准确地看到些什么”。
对,既见走万里山川的游历,以付皓首穷经的劳作,又有“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的志气,因为只有证诸师友,用尽全力,打破《史记》,才能重新由前辈那里获得《史记》,确认并发扬我们的经典。《史记》是如此完整的一座“八宝楼台”,“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太史公在总结全书,自序收工之时,会有一点芒芒然得意吧,他掌灯点数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的章节,还翻动这些汗牛充栋的竹简,数算出每一个字。他对他生前的世界,天地人,做出了完整的描述,这一整体性的原则成为他身后,他的承继者们写史的典型,也成为我们去理解由此而来的这个文化共同体的几乎唯一的方法。我们去继承这座“八宝楼台”,除了一次一次登堂入厅,更上一层楼,四处打望,栏杆拍遍,还有一个办法,可能就是拆解重建。黄鹤楼在武汉,它被我们云梦的工匠,一次次地翻盖,将它由战乱、灾害、失修、倒塌等“迷失”里,按照记忆中的图景重檐庑殿地树立起来,蛇山之上,星汉之下,又见江汉朝宗。最近一次的重修,有识者还在楼中安装了电梯。黄鹤楼是重修的,岳阳楼也是,其他楼台、古塔、庙宇、纪念场所也是,对付“逝者如斯夫”流水一般的时间,重建是我们独有的文明“心法”。在重建中复见古仁人之心,参考当代人之志,将黄鹤楼与岳阳楼传给后来人。只是重建谈何容易,得整体性与结构性的蓝图难,得“计其毫厘而构大厦”的掌作大匠来执今问古,指挥拆解与重建的工程队,更难。上月德海兄终于来武汉,邀我讨论《史记》的文章之道。彼时我沉浸在他拆出来的《史记》的井井有条的材料场里,珠光宝气,闻所未闻,目眩神迷,感佩不已,其实我想问他的是:“《史记》之拆乐乎?”我估计他会俯而不答,因为上一晚的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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