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意义上的“童年回忆”,在马尔特的手记里由“童年体验”和“家族往事”两个相互交织的面向组成。“童年体验”围绕着“恐惧与不安”(20:童年的种种恐惧;27:妈妈的恐惧;29:“手的故事”,对离奇事物的恐惧;32:镜前,看到戴着面具的“我”变成陌生人的恐惧;42:造访邻居舒林家,对鬼魂和幽灵的恐惧)、“生病”(30:发高烧的谵妄)和“无法理解的经验”(43:一切都出了差错的生日),但也有快乐(31-32:变装和变身的乐趣)、着迷的时刻(41:翻卷和欣赏蕾丝花边),以及童年友谊的喜悦(34:画廊里的意外相逢;35:唯一的朋友小艾立克)。凡此种种,都是他人生之初的铭心体验,蕴蓄着此在的本真状态。
“家族往事”则主要述及父系和母系的家族成员,他们对马尔特“自我”的塑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维系父系一族的主题是“死”,最突出的是马尔特的祖父,侍从官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布里格,他在乌斯加尔德庄园祖宅里的宏大的死,是“自己的死”之典范(8);此后,父亲之死已趋没落,他在城里一间出租公寓里做了“穿心手术”后最终死去(45);孤僻严厉、无法理解“死”的祖母玛格丽特则是祖父的一个对立面(另一个对立面是妈妈的死,不同于祖父之死发生于内里,它发生于表面和感官,33)。
相比之下,母系一族的成员人数更多,也更为奇特。首先是居住于乌尔那克罗斯特古堡的外祖父布莱伯爵,他热衷于超自然力量和灵异事件,拥有无视时间顺序而对生死一视同仁的能力,并且最擅于讲述。他的儿子,克里斯蒂安·布莱伯爵,云游四海,过着冒险的生活。他的三个女儿,马尔特的妈妈,妈妈的妹妹英格褒,以及最小的妹妹阿贝珑妮。马尔特最喜爱这位美丽的阿贝珑妮,因她擅于歌唱,迷恋写作,教导童年的他阅读、观看和爱。另外还有一位以少校军衔退伍的叔父隐居古堡从事炼金术;妈妈的一位远方表亲,与奥地利某招魂师通信并听命于此人的马蒂德·布莱;一位堂姐的儿子,有一只眼睛无法转动的小艾立克,他与外祖父无需语言交流而直接心灵相通。最后是那位很久以前死于分娩的克莉丝汀·布莱,她的鬼魂屡次出现于家族晚餐的厅堂里。
“讲述”是维系母系家族的最重要主题。“妈妈给我讲述英格褒”(27),“妈妈给我讲述狗的故事”(27-28),“我想给妈妈和艾立克讲述手的故事,但最终只能对自己讲述”(29),“我也许可以向你(艾立克)讲述一些事情”(35),“阿贝珑妮给我讲述妈妈的少女时代”(37),“我不愿讲述你,阿贝珑妮”(37),“老伯爵向阿贝珑妮讲述自己的童年”(44)。这最后一段讲述经由马尔特的回忆被重新讲述,构成了“童年回忆”的高潮(也是一幅马尔特自己所做“童年回忆”的镜中像):拥有把“曾在的与未来的统统当成实在的”能力的外祖父,“回忆”他自己的童年,通过“讲述”赋予存在,“仿佛将什么永存之物置入空间之中”,并让被述者真的“看见”。从外祖父到阿贝珑妮到妈妈再到马尔特,也是一个真正的“讲述”能力没落的过程,但是马尔特通过自己对“童年体验”和“家族往事”的讲述,尤其是重述外祖父布莱伯爵对他自己的童年的讲述,开启了相反的上升过程,让“讲述”成为他所经历的内心“成长”的枢纽。
为何是“讲述”?因为马尔特是一位诗人,一位还在“成长中”的诗人。他自称过早地开始写诗(14),但整部《手记》里并没有记录他的任何一首诗,却完全用散文写就。仿佛他故意回避作诗,还如此辩解:
写诗需要耐心等待,并且搜集寓意与甜分,花一辈子的时间,如果可能的话,一个长的辈子,然后,在生命的尽头或许能够写出十个诗句,真正好的。因诗并非,如世人以为的,情感(这个人们在早年就已充分具备了),——它是经验。(14,见本书第18页)
“情感的诗人”,如每位多愁善感的青少年所是,只是“主观的诗人”。那无休无止的即兴抒情,把他局限于一己小我当中无法自拔。他必须挣脱这些表层的情感,沉潜到人和万物的存在的深处,成长为“经验的诗人”,把一己之小我扩大到无我之大我,出离“主观”而成为“旁观的诗人”。
于是,马尔特暂且搁下他的诗笔,用散文来淬砺“经验”,去认识和感受人与物,回忆自己的童年,也“回忆”他人的经历。这些散文体的手记是向着诗歌创作的准备,是一个从情感到经验的转变过程。他诉诸“讲述的艺术”来实现这一转变,因为真正的“讲述者”恰恰是一位沉潜到万物和人的存在深处的“旁观者”,他从经验——而非情感——构筑一个全新的“被讲述的世界”,从根本上转化世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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