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街巷湿津津的夏夜,只有在细雨里,只有在此时此地,才可以遘遇这般诡诞的语音组合。某一瞬息,灯盏和灯盏之间并不全然是漆黑,光正一点一点地结为晶体,如星辰的垒阵,如魂灵蜂集。疾雷晾晒于远空,往人间投下清谧的倒影。
返回住所路上,看到一个双唇饱满、耳边垂绺的姑娘,似乎很兴奋,不停拍打着男友的青皮头。
我是真正的老南宁,我童年的玩伴大多不是,他们的家庭来自北京、上海、广东,还有区内的桂林、柳州、梧州、河池、百色、合浦……很久以前,我祖父祖母领着我父亲和姑姑迁到南环路落脚,而我外公一家,当初住在邻近的中山路。我小时候,跟着几个说北流白话的陈姓老头子去万国酒楼吃早茶,从晨间吃到日斜,然后回家吃晚饭。陆家大少正是来这里宴请同窗,庆祝自己靠偏方治好了该死的梅毒。其实他并没有治好。游步于白天幽阒的共和路,感觉两旁的旧房子吞食着空气中析出的黑暗元素。我们走过兴宁路,走过民生路,走过金狮巷,走过喧闹的传统商圈。老城区令人感到亲切,而它旁侧面积广大的新城区,连带那繁华富丽的天际线,却颇为隔阂,颇为疏远,尚需慢慢适应,或许这辈子已无法适应。我想起了三十九岁弃世的台湾作家袁哲生,他先天是一名躲藏爱好者,曾把闲赏度过的一日比作时空融化了的迷宫。我即将平安度过自己的三十九岁,迎来四十岁,年华之蔷薇……
凌晨,赶赴机场,脑子里蓦然闪现一帧画面:某个已不重要、但难以忘怀的旧交,坐车从你家楼下经过,而你正摊开四肢,落入深眠的渊潭。此时此刻,蛰伏于人们心底的宁谧如月光,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弥散开来。
记者曾问塞利纳,当初《茫茫黑夜漫游》问世时,他母亲反应如何。文学巨匠回答:“她认为这本书危险、下流且会惹麻烦。她觉得出版这小说没什么好下场。她天生谨小慎微。”
几年前《童年兽》发表之际,我预感到母子之间将迎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我根本不担心爸爸,如前所述,父子关系属于另一个维度。实际上,父子之间早已高挂免战牌。但妈妈可不好打发,看到我海参一般掏出了怨恨的内脏,她觉得冤屈,觉得忿懑,同时也觉得羞愧。“你怎能这样说我?”妈妈气哭了。“说你什么了?”有意省略主语,仿佛作者是另一个家伙,本人只不过忠实誊抄了他写下的字字句句。“而且,”我补上一句,毕竟仍有点儿心虚,“是小说……”
我曾试图对父母隐瞒《童年兽》这本书,但爸爸是灵敏的猎兔犬,儿子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所幸我渐渐克服了窘迫症。我不打算妥协,我失去了很多,不介意再失去更多。聂棋圣说过,都弃了,就赢了。信哉斯言!妈妈,我于现实中弃子,于写作中争胜,我将一路凯歌,直至终局。母子关系承受了打击,我没什么可补充的,陈氏强辩和陆氏沉默在此均派不上用场。无论如何,保持通讯,仍旧是母子之间的最大公约数。我决心永不停止同妈妈说话。有时候这么做并非徒劳,母子的天然羁绊展现了无与伦比的、令人击节的坚韧。这些年,充分感受到周邻友伴的亲近和疏远,他们倏聚倏散,移迁无常,据说这亲近和疏远其实密不可分。我等仿佛置身于流水之中,有些小船从天边驶来,有些小船向天边驶去。而母子之间,谈不上远或近,无非千轮百转地彼此环绕兜圈。作为反骨仔,作为天生孤寒的小儿子,我早早从妈妈手边荡开,圆弧划得很大,很决然,但始终不曾丢失她恒定的坐标,以便时时回到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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