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秉:先立乎其大——孟子之学的现代意义|《孟子章句讲疏》书摘

  而所谓平等心,其实就源于宇宙自身的一体性。人为什么会有恻隐之心?其实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同体大悲”,这种大悲可能有时只是表现为“小悲”,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但就是在这种小悲中也可以看到尚存的恻隐之心,看到同体大悲的一种呈现。同样,羞恶之心与恭敬之心是两种相反相成的德性范畴,羞恶之心是人的自尊心,这是一种消极的争取受到平等对待的平等心;而恭敬之心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恭敬之心待人,并以此表现为一种对他人的积极的平等之心。至于是非之心,则是人我同体之中所隐含的那种人我之间的界限,假如无此界限,也就不会有万物的生成。这种界限也就是孟子所谓“理义”,或者宋代理学家所说的“天理”。

  问题是这种一体性在很多人那里其实已经丧失了,或者说很多人在精神上已经丧失了对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体认。结果便导致人在精神之中本来具有的与宇宙的一体性联系,以及因为这种一体性而本然具有的某些高贵的东西逐渐丧失了。合理的欲望(在“界限”之内)也就是天理,但在天理之外个体为欲望所束缚,于是自我膨胀、践踏别人、掠夺他者、弱肉强食成为生活世界的常态。孟子对此真是有着无尽的悲悯之心,他说:

  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用养生来做比喻,大体就是人身的整体,小体也就是身体的一部分。用身体的整体与部分比喻人或万物与天地(宇宙)的关系,在先秦是常见的。《庄子·德充符》便借孔子之口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孟子所谓大体、小体的区分,完全是德性视角,所言大人、小人也以大体、小体为喻,实际上已经隐含“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义。因此,人是选择成为大人还是小人,全靠心官,也就是意志与理性的抉择。心官的功能在思虑计度,这是上天所赋予的本能。物与物交,则以力相牵引,按照墨子的说法,“力,重之谓”(《墨子·经说上》),后世以引力解释重力,即本于墨子。当心物相接之时,耳目的功能只是观察,而非决断,所以能够被外物所牵引,只有心官之思乃可以抗拒外力之牵引,这就是先择其大者,所谓“先立乎其大”;外物既然不能遮蔽或诱导,就是“小者不能夺”。这个“先立乎其大”的心就是所谓本心,能够保持本心的就是所谓“大人”。


  根据上面的理解,所谓小大之辨,其实便是孔孟儒学,或者说德性之儒最关键的问题意识之一。强调大,也就是强调如何在对事物的关照中,不失去与宇宙整体的一体性联系,这也就是儒道两家所说的天人合一。这一观念反映在孔子所订的六经之中。我曾经提出:

  《易》卦屡言“小往大来”“大往小来”,以阴阳分喻小大,而以扶阳为本务;《尚书》以元首统百工,而君臣交儆,责难于君,君臣亦为小大所摄;《诗》分风、雅,统合于颂,固寓小、大之别,而风、雅复分正、变,亦小、大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有经有曲,则小大之义正可由《礼》觇之。至孔子作《春秋》,以匹夫行天子之事,而进退诸侯,固持其大者也,是董仲舒所谓“以元统天”。(邓秉元:《德性与工夫:孔门工夫论发微》)

  《周易》以阴阳分小大,泰卦卦辞所谓“小往大来”,否卦卦辞所谓“大往小来”,往来分别对应外卦和内卦,小大就是指阴阳。泰卦阳内阴外,所以是小往大来,反之则就是否卦的大往小来。按照《周易》的观点,“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以生命的发展为例,阳代表生命的种子或主导性力量,阴则代表辅助性因素。譬如,对于一株禾苗而言,阳就是种子,阴则是土壤、肥料、水分与光合作用。所谓扶阳抑阴,不是要否定阴,而是不让阴成为主导性力量。

  从这个角度理解的大,不是要否定小,而是不执定在小的境界上。如前引《论语》中所载“虽小道犹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孔子曾经嘉许子贡:“汝器也。”“何器也?”“瑚琏也。”瑚琏其实就是瑚簋,是可以在祭祀时盛物而献之于神明的大器。但孔子也曾告诉弟子“君子不器”,并不是说成器不好,而是说成器还不够,应该另有上出的境界。所谓“君子不器”,其实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大器晚(免)成”的境界。天道不成,《易》终未济,这才是圣人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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