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秉:先立乎其大——孟子之学的现代意义|《孟子章句讲疏》书摘

各位同仁、先进:

  今天很荣幸来到孟子故里学习。孟子是孔门德行科在先秦的集大成者,其学术涉及内圣外王各个层次,与孔子“一以贯之”之道密合无间,所以在后世被奉为亚圣,成为道统所宗。对孟子学术显然很难泛泛而谈。逝夫希望我能在此讨论一下孟子的“先立乎其大”之论及其现代意义。我想现代意义本来是见仁见智之事,假如做不到“先立乎其大”,那么意义之说似乎也无从谈起。所以下面着重谈一下对“先立乎其大”的理解。假如时间允许,再对此稍作引申。


  “先立乎其大”的说法,出自《孟子·告子上》篇。原文是这样说的: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在讨论这一段之前,我们首先要知道《告子上》这篇文字的大旨。告子其人生平并不清楚,一说是孟子弟子,这显然是不对的,二者其实是主要论敌。也有人认为告子是墨子的弟子,但也没有坚实的证据。《墨子·公孟》篇曾经提到告子,墨子有弟子说:“告子言义而行甚恶,请弃之。”墨子曰:“不可,告子言谈甚辩,言仁义而不吾毁。”其为人究竟如何现在已经难以细考,但与墨子、孟子都有交集当为确事。而墨子卒年与孟子生年很接近,就此可知告子至少比孟子大几十岁,算是他的前辈。

  《告子》篇的主旨其实是讨论心性结构,或者说心性论。心性论如果详细讨论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但简单说来,哲学家在研究人类对事物的理解时,发现导致理解不同的原因除了个人思维有深浅(譬如初中生与大学生,物理学初学者与物理学家)之外,常常还与理解问题的视角有关。这种不同视角其实就是个人的用心不同。譬如同是自然科学,有物理学、生物学、地理学;同是研究学问,有数学、美学、自然科学、历史学;同是观察事物,有艺术家、诗人、工人、农民;等等。假如再往里面分析,便会发现,这些不同的用心其实可以理解为不同的心性结构,在哲学上常常被称作心、灵魂、主体、自我、此在,等等。孟子在这一篇中所讨论的,其实便是儒家德性思维与普通人的知性思维的区别。

  所谓知性思维,每个人都不会陌生,因为我们每天都在使用它。出去买菜,在与人算计价钱的时候,我们运用的就是知性思维。这个思维,我们把它叫作“算计”。在数学、自然科学研究,以及人类日常交往的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靠这套算计来生活的。只不过普通人是“日用而不知”,哲学家却会去反思它。在运用思维的时候,人会自觉地受所处环境及各种需要的影响,研究各种对人类有利的事情,于是形成所谓便利、功利、利益。这种心理结构,古人叫作“习心”。主导习心的是一种普遍的思维形态,也就是知性。并非知性来源于习心,而是说,是被习心所触发的。这也就是孔子所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习心。这里“性”与“习”都是动词,所谓“习相远”是指习心使人相互背离,渐行渐远;所谓“性相近”,是指假如通过“性之”(即复归本性)的活动,则可以使人相互接近,结成一体。

  这种人我之间的一体性,便是儒家德性思维最根本的大义。所谓德性,现代人很容易把它理解为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德性,这是西方伦理学的一个概念。伦理学也就是道德哲学,研究道德现象、道德行为、道德心理及其哲学依据,属于哲学的一个分支。把中国传统德性概念等同于伦理学的德性或道德理性,虽然不完全错误,但却在事实上把经学的德性概念狭隘化了。补充一句,我在这里使用的经学概念是指传统中国知识体系的代表,因为古代思维其实是在对六经的阐释(经学)或是与六经的对话(诸子学)中展开的。

  在经学中,德性的德,乃是“得”的意思,也就是分有。因此经学的道德概念包括两个层次:首先是天道,或宇宙本身的运行方式(道路);其次则是对天道的“分有”或者说“理解”。后者就是所谓“德”。古人所说的天人关系,也就是道与德的关系,即宇宙本然与如何对这一宇宙本然进行理解的关系。现代人把这种天人关系望文生义理解为人与自然的环境问题,便是不了解传统概念的内涵所致。这其实是晚清以来传统教育被颠覆的一个恶果,因为至少在章太炎那一辈人还是懂的,所以在《国故论衡》中,章太炎明确把物性即事物性质表述为“物德”,这还是经学传统中的古典含义。

  也正是因此,我一直认为,中国人研究传统文化虽然有着语言上的某种优势,但同时也有非常不好的一面,那就是容易望文生义,不求甚解,根据自己的理解揣测古书,并因此误人误己。当然,后一点也是在禅宗以及阳明心学末流影响下,国人精神上日益缺乏诚意的结果,凡事总喜欢速成,但结果却常常是《论语》中所说的:“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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