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秉:先立乎其大——孟子之学的现代意义|《孟子章句讲疏》书摘

  《论语》的这句话里,其实隐含着一个小和大的区分。类似表述还有很多,其实与孟子这段话里的小、大也是相通的。譬如子夏所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在孟子这段话里,大人、小人是指德性的境界而言,而非身份地位。从德性视角而不是社会身份视角观察人类社会,这是孔孟以来的新视角。因为在此之前,大人也就是君子,即身份上处于大夫之位以上可以参与政事的人;小人则是野人,即只做具体事务而接受治理的人。但在孔孟这里,君子主要是指成德之人。虽有高位,但德行不够,也不可以称作君子。


  问题是人性既然相同,为什么会有大人、小人之分呢?又该用什么标准来区别大人、小人呢?假如用外在的标准,似乎很容易区分。譬如一个人社会地位高、势力大,很容易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物,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已经指出:“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这是人类社会中的常态。时下一些做法,譬如国家之间追求GDP,追求做大做强,其实也还是一样的思维。

  既然做大做强是值得追求之事,使人敬畏,使人恐惧,那么德性思维这种理解问题的方式有什么意义呢?孟子在对人性的观察中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当然,面对生死之际,未必人人都能做到,但却都有这种希望别人尊重自己的心,这就是人的羞耻心,人的自尊心。假如说人与动物有区别,那么也就是这种自尊心。如果失去了羞耻感与自尊心,人类其实也就与禽兽无所差异了。在这个意义上,人有区别于动物的意识,也同时具有要求自己自别于禽兽的权利。所以从儒学角度而言,做人的权利并非简单是由上天所赋予的,人权基于人人所共有的自尊心与羞耻心。这种羞耻心,正是孟子所说的四端之一。孟子说: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在另外的表述中,他也强调过,假如无恻隐、羞恶、恭敬(辞让)、是非之心,则是“非人也”。那么这种自尊心又是从何而来?很明显的是,这种自尊心不是践踏别人的那种心,因为后者我们在前面那种功利性的关于大与小的比较中已经可以看到了。

  自尊心其实是一种平等心。这种平等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身份平等,在社会身份分化之前,人类其实已经具有这种平等心。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假如有人欺负他(她),也会感到生气或愤怒,这就是平等心最初的表现。甚至连动物也会如此。这种心不是来自对社会分化的理解,或知性的分析、比较,而是来自前面所说的德性思维。这种思维乃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矣”,或者宋儒所说的“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一体性。这种一体性可能无法被证实,但却可以被理解。这种一体性之所以无法被证实,是因为证实是一种知性思维,而人与宇宙或天地万物的一体性已经超出了知性所理解的范围。知性的思维方式本身便是把人与对象区隔开来,使对象变成所观察的对象,在这一过程中,一体性已经被人为地破坏了。假如说知性思维给人类带来认识事物的某种好处,但这种好处的代价其实也是极其显然的,那就是破坏了人与宇宙的一体性联系。

  但一体性又是显然的,即使是由知性所发展出的自然科学其实也可以反证这一问题。譬如真正具有根源意义的物理定律,其实都是在宇宙尺度之内普遍有效的。无论是牛顿万有引力定律,还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甚至是量子力学,都是在宇宙尺度内被理解的定律。也许这些定律将来会被重新升级为新的表述,但在这一问题上不可以有任何退缩。

  而从哲学或义理之学的角度来看,这种一体性更是极为自然的,因为个体就身处于宇宙之中,并因此就是宇宙这一概念所表述的对象的一部分。所谓宇宙,一种理解是“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尸子》),宇宙也就是抽象意义的时空。因此个体(无论是人,还是万物)其实是分有了这个一体性的宇宙,在宇宙的立场上,事物原初就是一体的,也就因此而是平等的,平等是基于人我未分那个层次所具有的精神上的无差别。当个体采取前面所说的那种与一体性相分割的立场之后,才有了人我之分、彼此之别。这两种层次其实是同时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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