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异》还是研究司马光及其助手的考史方法和治史态度的最好依据。《考异》对于史料的考订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体系,其中运用了诸如推历、反证、推理、溯源、常识判断、文字校订、存疑等方法,对史料进行严格精确的审核,以辨析真伪,决定弃取。有时为了辨正一条史料,引书多至十数种,并综合运用多种方法进行考证。这对于考察和借鉴司马光甄别史料的方法和特点,有着极大的帮助。司马光编纂《考异》的宗旨,是要“参考群书,评其同异,俾归一涂”,“使读者晓然于记载之得失是非,而不复有所歧惑”,以免后世学人在研读《通鉴》时,把司马光舍弃的材料再用作纠正《通鉴》不足的根据。但是司马光敢于自创《考异》一体,“既著采摭所自,又明去取之由”,正反映了他治史的严谨态度和坦荡胸怀,充分自信对史料的考订精审可靠,故不惧后人利用《考异》的材料来订正自己的错误,或者说这正是他的意图。惟其如此,《考异》与《通鉴》并行九百多年,虽有人指出过司马光取材考证的某些不足,但《通鉴》作为一部既取材宏富又事实详核的信史而享誉后世,《考异》之功实不可没。
《考异》考订史料的诸多方法,对后世史学的发展影响深远。
譬如司马光非常重视史书源流的考察,并由此确定史料的真伪与取舍。南北朝时期,南北分裂,政权兴替频仍,因此,这一时期多部纪传体正史并存,既有断朝为史的《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等八书,又有通代为史的《南史》、《北史》。司马光对南北二史评价颇高:“叙事简径,比于南北正史(指八书),无烦冗芜秽之辞。”然而就史源言,李延寿根据八书纂成二史,故当八书与二史抵牾时,《通鉴》往往多取八书而少采二史。又如《考异》指出《唐懿宗实录》、《新唐书》因误读林恩《补国史》,而错载段文楚“更改旧制”的时间,也是通过考察三书的史料渊源,既辨明史事真伪,又厘清致误之由。对于同样记述五代前蜀、后蜀史事的张图片与句延庆两部《锦里耆旧传》,司马光虽对张《传》评价不高,却也肯定其“叙事甚详,苟无此书,则仁厚功业悉沉没矣”。而“句延庆《耆旧传》止于钞改张《传》为之”,史料源于张《传》,却又胡乱改移年岁,故对句《传》不甚引取。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史学大师陈垣先生在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创设史源学实习(又名清代史学考证法)课程,以《廿二史札记》、《鲒埼亭集》、《日知录》等清代典籍为读本,教授学生“追寻其史源,考证其讹误,以练习读史之能力,儆惕著论之轻心”,陈垣先生注重史源以考证史事,无疑是受到司马光《考异》的影响。
年岁月日的确定,是记载历史不可或缺的元素,编年体史书尤其如此。根据气朔闰月与干支纪年、纪日等方法推定年岁月日,是考订历史时间的有效方法。《考异》开篇第一条,即运用推历法据北宋刘羲叟《长历》考订战国纪年,指出《汉书·律历志》与《史记·鲁世家》集解引皇甫谧所纪“岁次皆合”,而《史记·六国年表》则“差缪,难可尽据”。至于根据历史上的朔闰结合干支纪日法考证史籍记载的日月舛误,《考异》中更是多见。司马光还将《长历》的气朔闰月载入《通鉴目录》。一九二五年,陈垣先生创制《二十史朔闰表》,其中汉代至五代的朔闰,即依据《通鉴目录》所载刘氏《长历》。这是对前代史学家运用推历法考证历史时间的发展,成为历史年代学的经典之作,为治史者不可或缺之工具书。
上世纪三十年代,陈垣先生在《元典章校补释例》中归纳出“校法四例”,对校、本校、他校、理校,俨然成为校勘古籍的四种基本方法。夷考其实,这些方法正是司马光考订鉴别史料的常用法,亦可称之为对证、本证、他证、理证法。
对证是以同书的不同版本对勘,以查找诸本之异同,纠正记载的讹误。《考异》征引班固《汉书》,就使用了《汉书》、《汉书》旧本、两浙钱王写本《汉书》三种版本。对于韩愈等修撰的《唐顺宗实录》,更参考了七个版本,其中“五本略而二本详”,《考异》引用时“以详、略为别”。
本证乃是以同书的相关部分互证,抉摘异同,订正谬误。其运用在《考异》中俯拾皆是,特别是纪传体正史,如以《史记》的本纪、世家、表、志、传记相勘,《晋书》的本纪、传记与载记互证等等。
他证则比他校的范围宽泛得多。他校法,是以他书校本书,主要指其书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后人之书校之;其史料有为同时之书所并载者,可以同时之书校之。而《考异》中,凡一史事有多种记载,皆可以诸书互证,考订真伪。不仅纪传体正史之间,《史记》与《汉书》、《后汉书》与《三国志》、八书与二史、《隋书》与新旧《唐书》、新旧《唐书》与新旧《五代史》等可以相互订正;纪传史与编年史之间,《汉书》与《汉纪》、《后汉书》与《后汉纪》、新旧《唐书》与《唐实录》等亦可参据考证;甚至文集奏议、谱录行状、墓志碑铭、地理小说、政书类书等,皆可援据以订正史书之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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