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跟大家分享的章节中,梅森直之以“话语”问题为线索,探讨在大杉荣无政府主义思想中“口吃”所造就的独特的语言感觉及其所具有的意义。
《自传》描述了大杉的童年至青年时期,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少年从军人梦想受挫,到在身为“社会主义者”中找到自己人生目标的过程,“口吃”被认定为其所遭受挫折的主要原因。
“口吃”原本多被视为个人“疾病”问题,在这里则分析将“口吃”疾病化、作为矫正对象的军队性或者说国民性语言实践的成立与功能之间的关联,进而揭示大杉的“口吃”性语言实践,本身就是对当时包括社会主义在内的所谓近代民族主义的根本性批判。
本文节选自梅森直之所著《日本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史:大杉荣与他的时代》第四章。
01 作为方法的“口吃” 大杉荣或许是日本思想史上最有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也是死于“大逆事件”的幸德秋水广为人知的继承人。大杉身上确实有吸引读者兴趣的个人魅力。构成大杉多姿多彩一生的诸多轶事,每一桩都闪耀着强烈的个人特质。大杉既是如“一犯一语”口号所象征的那样,在监狱中通过自学掌握了多门外语的贪婪好学之人,又是从正面回击社会禁忌的理性“文明评论家”,是陷入四角关系最终被情人刺成重伤的“叶山日阴茶屋事件”中的“唐璜”,也是站在工人运动最前端、大战政府与共产党团体的铁汉型领袖,还是出席上海、巴黎的国际会议并堂堂正正进行争论的国际主义者。无论是同时代者还是之后的读者,无不被大杉的这种个人魅力所倾倒。
但是大杉眼中的自己,却与上述他人眼中的大杉荣完全不一样。比如对望月桂给自己画的肖像,大杉留下了如下评论。
这是我的癖好,而且是在遇到些什么困惑事时才会做的。不过,要抓我的癖好,就别用这种无聊的癖好,我应该还有更好玩的好癖好。比如我的口吃,眨巴着金鱼那样凸出来的大眼睛,嘴巴也跟金鱼似的张张合合,光是咽口水啥都说不出来七颠八倒的样子。不去画那样的我,居然只能画画这么无聊的我,望月的画还不行啊。
这篇文章公开发表于1922年,正是大杉作为工人运动家发挥最大影响力的时期。望月的肖像画也是展现了主人公大杉“极富魅力的个性与言论”的一面。但是大杉却否定了他者赋予他的形象,选择将“口吃”作为自身本质的提示符。在这篇文章公开发表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大杉在偷渡法国并被遣送回国后,被宪兵队杀害。被誉为“出类拔萃”的存在的大杉荣,最终作为一名“口吃”者迎来了人生的终点。
大杉所留下的《自传》是研究其思想形成的一大线索。《自传》作为生动记录另类革命家前半生的精彩文本,其中尤为受到关注的是大杉在家乡新发田时聪慧的幼少年时期、早熟又奔放的性觉醒、源自幼年学校经历的反军思想萌芽等,这些都被视作影响其“自由”思想内在的根源性经历。然而,至今未曾对《自传》中的中心主题,也即“口吃”相关问题,与其思想之间的关联展开专门的探讨。
02 在《自传》的世界中 聚焦“口吃”问题、重新阅读《自传》时,就会清楚看到这一文本中蕴含着不少矛盾与混乱的地方,足以使把“口吃”视为“疾病”的前提失效。在这一文本中,大杉确实写下了苦于“口吃”的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然而,在那些记述之外,也并存着与很多朋友展开热烈对话的相关回忆。比如在《自传》中,记下了下述小学时代的回忆。
在读书这方面,我可一直是执牛耳的。我几乎比所有朋友都更早开始读《少年世界》。与一奇妙的书店老板由此相熟,从他那里又买了很多书来读。既有翻译的修身轶事选集,又有无人知晓的、加起来有四五本的大部头作文书。我的演说、作文,都是从这些杂志、书籍中窃取来的,还博得了大家的满堂喝彩。
这里所描写的,显然是一个善于雄辩的少年。大杉在《自传》的其他几个地方写下的对小学时期的回忆中,也有“天生的口吃”、“像半个哑巴似的”之类的语句,然而从上文所引回忆中却看不出一分半毫。如上所述,读者在《自传》中看到的对于“口吃”的记述,是由矛盾与混乱交织而成。
然而,在看似矛盾与混乱的记述背后,或许是极其单纯的事实,即大杉在某种场合“口吃”,在某种场合又一点都不“口吃”。而《自传》中的矛盾与混乱,只不过是对这种非规律性“口吃”的记录。对大杉的既有研究,遵照了《自传》中将“口吃”当作“疾病”所做的记述,这样就关上了探讨“口吃”与其思想内在关联性的大门。因此,首先需要回答的是,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将“口吃”作为“疾病”的前景化?
那么,大杉究竟是面对谁、怎样“口吃”的呢?在《自传》中,对于其“口吃”的产生,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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