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有启蒙思想,但是思想正是通过具体的商业过程才能称之为运动。比如刚才高老师提到那些出版新月带的书商,包括《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里主人公服务的纳沙泰尔出版社,以及我在读博的时候,高老师要求我们去看的达恩顿的《启蒙运动的生意》。那本书里提到了更多的书商,像庞库克等等。这些书商他们自己未必理念先进,但是他们有一个特点——敏感。在达恩顿的书里,我们可以读到很多具体案例,这些商人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去及时捕捉市场信息。比如他们发现黄色书籍很好卖,购买黄色书籍的人同时会买什么书,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配货,分销的过程中需要面对走私,当中什么环节怎么打通,得花多少钱,等等。通过一系列出版过程,我们能够非常具象地看到,启蒙思想如何通过一个商业过程成为启蒙运动。
另外,达恩顿使用了大量纳沙泰尔出版社的档案,基于这些数据,可以看到什么类型书籍销量比较大,购买这些书的都是什么人。这个统计能大致看出,在大革命之前的社会结构中,什么样的人群被启蒙动员起来了,这些人对什么样的思想感兴趣。了解这些之后,再切入法国大革命的观察和思考,革命当中什么样的群体,什么样的人更容易被发动起来,都可以找到某些线索。法国大革命不仅仅是那一刻或者那几年的事,它实际上有更深远的社会基础,而这个社会基础包括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蓝图的构想。这个蓝图就是由启蒙思想家勾画,它引起了足够多人的共振,才能成为一个运动,从而塑造历史。
宋晨希: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法国、美国,法国大革命一直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这个话题有没有穷尽?或者说人们为什么要长久地关注这样一个事件?
高毅: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讨论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这是一个可以常说常新的历史课题。法国大革命在历史上具有跨时代的意义,是整个现代社会的开创者,因为它开了现代社会政治民主化的先河。以前广大老百姓被排斥在政治之外,没有政治自由,没有发言权,只能乖乖地接受统治。法国大革命以后情况变了,人民大众做了国家政治的主人。
其实法国大革命在西方不是最早的革命,早100多年还有1640年到1688年的英国革命,之后还有1775到1787年的美国革命。英国革命、美国革命都被称为资产阶级革命,实际上也是要走向政治民主化的,但为什么不说它们开创了政治民主化的新纪元?为什么从来不说英国革命、美国革命是大革命?因为是法国大革命首先动员了人民大众,而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主要是精英的革命,没有发动人民群众。而且英国革命根本就不要民主,美国革命其实也是不要民主的,它只要共和国。
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意义还有许多说法,像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法国大革命开启了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这种说法流行了很长时间。关于法国大革命也有很多否定的说法,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大家认为革命很糟糕,偏离了理性。的确,有人民群众参与的革命会发生很多非理性的现象,会多流很多无辜的血,但对这种情况我们需要多一点“同情的理解”,因为法国的国情很特殊,主要的贵族反动派的势力太强,所以法国革命领袖需要发动群众,需要得到人民大众的支持,否则他们没法成功。
我最近关于法国大革命也有一点新的认识,可能还不太成熟。我觉得法国大革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创造了一种新的民主模式,一种不同于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民主模式。法国大革命是公认的最强调平等的革命,而这无非是因为革命前的法国社会太不平等了,特权贵族残酷地压迫着无特权的平民。革命时代的英国和美国就没有这种情况,它们的革命主要是追求自由。英国革命想推翻王朝专制,美国革命要推翻宗主国殖民统治。它们当时的社会不平等都不严重,原因是它们的历史都比较短。英国的历史比法国短了一千多年,它是在1066年才进入阶级社会的,以前是原始社会末期。美国则是欧洲移民建立的社会,而那些移民都是平民,大家没有贵贱之分,完全平等。而法国阶级社会的历史是从公元前50年左右恺撒征服开始的。所以法国的阶级分化、阶级阵线、阶级壁垒都比较清楚,阶级压迫严重得多。
人们都说,西方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建立的都是自由民主制度,不管英美还是欧洲大陆。这个说法问题很大。其实建立自由民主制度的充其量只是盎格鲁-萨克逊世界,主要是英、美、加、澳、新5个国家,而欧洲大陆建立的却是一种大异其趣的平等民主,那基本上就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普遍带有某种“社会主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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