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高毅×施展:从思想到运动,商业过程如何创造启蒙?|《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

    施展:不止欧洲,整个西方世界都将法国大革命视作史诗般的革命,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它。一是因为它提出一种全新的制度逻辑。二是因为它对于当时整个欧洲秩序的冲击,也是前所未有的。这跟高老师谈到不同的革命诉求直接相关。一旦想要革命,一定意味着对现实不满,而所谓不满,一定得有一个标准。就整个欧洲的范围而言,在人们对于正义的标准有共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冲突都是有限冲突,目标是达成新的利益均衡,没有必要你死我活。但如果标准没有共识,冲突就变成了无限冲突。

    英国革命的正义标准并没有与过去的传统断裂,1689年颁布的《权利法案》,某种意义上是对1215年《大宪章》的重申。革命目标跟传统之间是共振的。所以英国革命虽然会发生冲突,但都是有限冲突。但法国大革命把正义的标准彻底颠覆了。人们认为,那种传统等级塑造的自上而下的君权神授是坏的,所以革命要把这个传统彻底颠覆,他们追求的是自下而上的人民主权的逻辑。而当时欧洲其他国家认为传统是维护秩序的重要支持,应该尊重。这就意味着法国大革命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正义标准。对正义的认知差异,会带来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引发刚才我们所说的无限冲突。

    当年读书的时候,高老师也不断提醒我们要仔细思考,法国大革命提出全新的正当性的基础,那么人民主权当中的“人民”到底是谁?法国大革命把“人民”具化为nation,也就是所有认同这一社会契约的人构成一个nation。而这又构成了民族主义的起源。民族主义给战争动员和组织逻辑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在此之前,法国内部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第三等级之间是没有认同关系的。第二等级的贵族,根本不认为他和第三等级是一个群体,相反他认同的是德国贵族。贵族之所以称其为贵族,是因为能打仗,战争就是他们的责任。但是法国大革命后民族主义兴起,贵族战争转化为全民战争,因为这是所有人认同的事业。新的战争组织逻辑、新的战争动力出现,迅速冲垮了整个欧洲的传统秩序。

    一旦法国转成全民战争,而其他国家还按照传统的方式来参与,那么一个国家能动员起来的战争资源,几乎相当于其他国家战争资源的总和。而且法国军队能统一行动,其他国家还要相互协调。整个欧洲联合起来,打了六次都没有把法国打败,直到第七次,反法同盟终于把法国打败了。但是在与法国的一次次交锋中,其他欧洲国家的战争方式、战争逻辑也不得不发生变化,而这些一旦发生变化,就会对国家内部的政治秩序产生严重挑战。对国家内部的挑战者而言,理想的秩序是什么呢?他们自己可能没有蓝图,但是法国大革命给出了平等民主的蓝图。于是法国革命转化为全欧洲的革命。即便1815年反法同盟胜利,欧洲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欧洲了。

    就像霍布斯鲍姆“年代四部曲”之《革命的年代》里讲的,那个时候欧洲有双重革命,法国的政治革命和英国的工业革命,两者叠加转化为巨大的经济能力跟战争能力,导致欧洲对外扩张。法国大革命冲击整个欧洲,之后欧洲对外扩张又对整个世界进行了重塑。因此法国大革命也使得世界秩序有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读者提问:高老师、施老师好,我想问高老师,法国的平等民主和英美自由民主,在我看来,自由和平等即便不是反义词,也是有冲突的。所以我想问,自由和平等这两个词的真正内涵到底是什么?谢谢!

    高毅:关于自由和平等,两者的关系其实相当复杂。启蒙运动最核心的工作,就是树立了自由和平等这两个价值。自由和平等这两个东西,在某一层面上看,可以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但在另一层面上,也可以说两者是尖锐对立的,自由多一点,就会多带来一些贫富分化、等级差异,也就是会让平等少一点。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

    自由和平等彼此对立的关系,其实在启蒙时代,法国人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意识到,自由、平等这两个权利都是绝对正确的,但如果拼命维护自由,平等就不存在了,拼命维护平等,自由也不存在了。19世纪法国社会主义思想家皮埃尔·勒鲁写过一本《论平等》。在他看来,自由和平等就像两支压满子弹的手枪,准备互相对射。因此他觉得法国大革命的旗帜上写上“自由、平等、博爱”这个口号非常了不起:因为这似乎就是要通过强调博爱来缓和自由与平等之间的对立。

    我觉得自法国大革命以来,人类一直在努力协调自由和平等之间的关系,这种努力现在还在持续。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民族主义等等,都源自启蒙运动讲的“自由”,集体主义、平等主义、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等等,则源自启蒙运动讲的“平等”。两者都很重要,不可偏废。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很难协调,需要审时度势、因地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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