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不徹頭’:
《老學庵筆記》曰:‘宣和末,婦人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錯到底”。竹骨扇以木柄,舊矣,忽變短柄,止插至扇半,名“不徹頭”。皆服妖也。’按:此二語今尚流行,松諺凡人遇不祥事“不徹頭”,徹讀訛失。
再如‘打猛’、‘掅’、‘下竺’、‘透亂’諸條,都對松江、杭州兩地方言作出了饒有興味的考辨。
受時代風氣影響和文學史觀局限,歷代婦女著作曾長時間被主流文化所忽視,故‘古代名媛之集,印不多,紅香小册,緑窗零帙,流傳極少,蒐求非易’(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自序》)。施蟄存向來留心婦女文學創作,曾對才女陳小翠以及沈祖棻、丁寧兩位女詞人特加激賞。直至晚年,還同孫康宜、葉嘉瑩等後輩學人魚雁切磋,論學不輟。這種打破性别藩籬的文學史觀,在《隨劄》中也留下了清晰的印記。稿中諸多條目都和古代婦女的文學創作情況相關,如‘清陳氏坤維詩’、‘管道昇詩’、‘《履園叢話》卷二十四録閨秀詩目’、‘黄圖珌側室詩集’、‘陳圓圓詞’、‘陳翠月’、‘孫仲奇妹臨亡書’、‘魏高柔妻《與夫文惠書》’、‘柳如是尺牘’、‘二婦人題壁(宋詞)’等。其中‘《初月樓聞見録》記閨秀詩人名’一條,更是將整部《初月樓聞見録》(《初集》、《續集》共二十卷)中收入的、但凡有作品著録的婦女小傳一一抄出,佔據整整四頁,儼然成全稿中篇幅最大的條目。
《隨劄》記録的内容絶大部分都和中國古典文學相關,唯一例外的是‘獨笑’一條:
嫉世者(misanthropist)邁孫(Mysen)一次獨笑,人問曰:‘汝何故笑?無人與汝俱。’邁孫曰:‘此正吾所以笑也。’(尼采《心理觀察》)
這段材料曾於一九三三年創作的同題散文《獨笑》中引述:
尼采書中曾記憤世者邁孫有一次忽然獨笑。人問之曰:‘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什麽笑呢?’邁孫曰:‘正因如此,所以我才笑。’我每讀到這一書,總覺得大有意思。
此外,《隨劄》還收有一些古代詩文和史籍中出現過的外來詞彙,如:‘閼支’、‘塔納’、‘兀攃’、‘蓬蓬歌’、‘契丹語’(兩則)、‘闍婆國語’等。這些外來詞彙是閲讀古文獻時繞不開的礁石,施蟄存將之記録在案、追本溯源,博洽之外,又别有一番精細在。
三
讀書旨趣見其廣,治學方法見其深。注重原始材料積累、讀書勤做筆記是施蟄存從古代學人身上承襲的治學傳統。施蟄存認,治學可分三個階段:由淺嘗到博覽、入門、做研究工作(《我治什麽‘學’》)。寫讀書筆記即博覽的産物,是構築學術大廈的根基。一九八一年,《群衆論叢》編輯向施蟄存提問:‘您是怎樣搜集、積累資料的?’他的回答是:‘借閲的書,隨時在抄本上記録一些;自己的書,早年未做筆記,後來書失散了,後悔無及。近幾十年來,仍堅持隨時做筆記。’他的《雲間語小録》、《北山樓談藝録》等著作,其最初的雛形正是這樣一條條隨筆雜録。
《雲間語小録》中有《蕭詩胡仁》一文云:‘清康熙間,吾邑有木工蕭詩,字中素,號芷崖,居亭林,以能詩鳴,王漁洋《香祖筆記》、鈕玉樵《觚賸》並盛稱之。’而《隨劄》‘《觚賸》所收詩詞’條下所列‘華亭蕭中素《度關》一律及斷句(抄出)’,即此文素材之一。
又如一九三七年秋,施蟄存在雲南大學文史系任教期間,閲讀大量雲南古代史文獻,寫下累累劄記,擬輯《滇小録》一書。雖然這些劄記未能公之於世,但《隨劄》中卻保留了諸如‘昆明’、‘滇’、‘晉《雲南太守碑》跋’、‘婸徒’、‘滇諺’等有關雲南史事的條目,讓我們有幸得以借此推想出《滇小録》的體例輪廓和部分内容。
疏通詞句是進行一切古典文學研究的基本功。沈鶴齡在《課堂内外的施蟄存》中曾這樣形容施蟄存:‘他講課的特點是重訓詁而輕闡釋,可以一詞一句甚至一字的出典與釋義花不少工夫’,‘施師是老老實實稽古鉤沉的嚴謹學者,而不是輕視基本功只善於煽情的教師’。在學生眼裏,施蟄存簡直就是一本‘活字典’(古劍《仰望施蟄存老師》)。
《隨劄》中隨處可見對字音、字義的考釋,借由這些條目,我們更加篤信作者深厚的訓詁學修絶非朝夕之功。如‘嘌唱’一詞,他先抄録《演繁露》中的陳説,後加按語,參以己意:
凡今世歌曲,比古鄭衛,又淫靡。近又即舊聲而加泛灩者,名曰嘌唱。嘌之讀如瓢。《玉篇》:‘嘌字讀如飄。’《廣韻》:‘讀如杓,疾吹也。’皆不音瓢。(《演繁露》)按:《都城紀勝》曰:‘嘌唱者,驅駕虚聲,縱弄宫調也。’
還有一類條目,是隨著閲讀加深、新材料浮出水面後,作者對原條目進行的修訂或增補。如‘劣得’:
《詩品》:‘劣得黄鳥度青枝。’按:《文選》嵇康《養生論》:‘僅乃得之。’李善注引何休《公羊傳注》曰:‘僅,劣也。’則劣、僅互訓,劣得即僅得耳。楊誠齋詩:‘溪水微茫劣半分。’又《泊英州》云:‘數家草草劣無多,跕水飛鳶也不過。’張元幹《蘆川詞·西江月》:‘小閣劣容老子,北窗仍遞南風。’亦用此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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