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施蟄存(一九五—二三),名舍,號北山,祖籍杭州,寄籍松江,青年時即以心理小説獨步文壇。此外,在編輯文藝期刊、點校古典小説、翻譯域外詩文等多重領域,施蟄存都表現出非同一般的才華。抗戰後,在外界環境和内心訴求的雙重催化下,他漸從‘新文學’舞臺上淡出,選擇遁入‘古典文學研究’的深庭後院。文學界從此缺席了一位風格特出的先鋒作家,然而在學術王國,施蟄存同樣闖出了一片錦繡天地。
眼前這本《北山樓隨劄》是施蟄存研究古代文史所做的讀書筆記,寫於英文打印稿背面,紙撚裝一册,封面書‘隨劄’二字,封底内頁署‘施蟄存’;正文共五十個摺頁,前二十四頁鋼筆書寫,從第二十四頁末條開始改用毛筆。
這册筆記的書寫年代跨度很大,其中部分條目見於施蟄存三四十年代發表過的文章中。但主體部分當成稿於五十年代末到整個六十年代。我們之所以如此推斷,是基於多方面的觀察和考量:
文字和紙張分屬一本舊書的靈與肉。紙代表了一個時代的造紙工藝和經濟水準,很多時候,我們斷定一本書的年代,紙張是一把重要尺子。同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著手輯録的《詞學文録》一書,所用也是‘粗糙的劣質土紙’(《詞籍序跋萃編·序引》),而細審《隨劄》紙張,非止粗劣,更屬二次利用,其敬惜字紙之狀,尤勝於前。
内容是書的靈魂。施蟄存在《唐詩百話·序引》裏説:‘從一九五七年起,二十年間,我雖然還能偷閒看了不少閒書,也積有不少劄記,但因内容龐雜,要編一本稍稍像樣的書,還不可能。’《唐詩百話》中的某些篇章,確是對《隨劄》中相關條目的改造運用。如《百話》中有《王梵志詩》一篇,引詩即見於《隨劄》‘《王梵志詩》’條。《隨劄》該條後又有鉛筆批註:‘此首敦煌本無,鄭振鐸亦未移入’,在《百話》中對應的語句則是:‘一九三六年,鄭振鐸編《世界文庫》,集合《敦煌掇瑣》中的一卷、胡適選録的五首以及范攄、黄衮等人所引的幾首,刊印在第五集中,但還遺漏了陳岩肖、馮班所録二首。’
一場縝密的考索之旅當然不容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施蟄存在回憶中曾多次提到,一九六一—一九六五年間,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資料室工作,他利用閒暇讀古書、做筆記,累積了豐厚的研究素材;約在一九六八年,他寫有一份《北山樓著述目録(一九五七至一九六八)》,其最後第二種:‘《北山樓隨筆》:讀書有得,隨時劄記,略如錢辛楣《養新録》,散稿未編。’可能指的就是這部筆記。
由上觀之,《隨劄》展現了施蟄存近三十年間最真實、直觀的治學日常,日後《唐詩百話》、《北山集古録》、《水經注碑録》、《詞學名詞釋義》等專著的相繼問世,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施蟄存在原稿封面上題‘隨劄’,《北山樓著述目録》中稱‘北山樓隨筆’,現折中此二説,定書名《北山樓隨劄》。
《北山樓隨劄》所收劄記共二百餘條,除極個别外,皆有標題;内容包括考證語詞、名物、風俗、典章,輯録詩文、掌故、雜事;直接徵引的典籍(筆記、類書、總集、詩話等)就達六十餘種,足見作者讀書之廣、用功之勤。
這本劄記所涉龐雜,具有一定的私密性,不同於體系完整、目標明確的專題書,可視作支撑施蟄存學術大廈的鋼筋混凝土。閲讀這樣一部書,我們可以撑開好奇之心,窺見作者的讀書旨趣,瞭解其觸類旁通的治學方法。同時,在這場酣暢淋漓的紙墨遊弋中,還能一路欣賞到作者‘軟硬兼施’的書法風貌。
二
施蟄存的閲讀興趣堪稱廣博。作松江(華亭)人,他對故鄉風物始終懷有千絲萬縷的眷戀之情。他一生肆力搜羅鄉人著作,晚年逛書店時,偶遇新發現,甚至不惜與老友競争(黄裳《憶施蟄存》)。《隨劄》中留下了諸多有關‘松江’的條目,如:‘周芳容’、‘松人之善琵琶者’、‘松人之善治印者’、‘華亭徐漁邨’、‘浄眼見鬼’、‘《桃渚隨筆》’、‘張照《大歸四事》詩’等,皆涉鄉里舊聞。
作者尤其關注松江方言的溯源和流變。早在三十年代,他就寫道:‘余適生長於蘇、松兩地,熟悉其方言,流覽之頃,特將此書中所有松江方言摘出,以讀《山歌》者的參考。’(《山歌中的松江方言》,載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日《書報展望》第一卷第一期)他還專門寫有一部《松江方言考》(一九六四年八月十二日《日記》):‘下午開始撰寫《松江方言考》稿。’《施蟄存著述未出版者》下亦列有‘《松江方言考》(一卷)’。《隨劄》中涉及松江方言的條目甚夥,如‘魏闕名謗書’:
臺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當,一狗憑默作疽囊。右《魏志·曹爽傳》注引《魏略》,三狗謂何晏、鄧颺、丁謐也。默者,爽小字也。蟄按:崖柴者,謂有幹才也。今吾鄉猶謂人多能曰崖柴。崖,希耶切。柴,支耶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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