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这个人从来不吃独食 先生不是美食家,对南北菜系谈不上研究,但对于个人饮食,先生却格外精致和不容含糊,时有独特的见解。
我小时候曾留恋张可阿姨的餐桌。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我家有5个孩子,每餐的饭菜几乎都是定量,而张可阿姨的餐桌总能变戏法一样,摆出各色美味。先生和张可阿姨非常好客,张可阿姨又善于做菜,他们经常在家款待络绎不绝的宾客,我自然口福不浅了。这传统延续了数十年,尝过张可阿姨手艺的朋友不计其数。有了张可阿姨,即使在蒙难期间,先生还算吃喝不愁。这是我的印象。
先生爱请客,朋友们也常常宴请先生,先生三日两头有饭局。十多年来,跟先生去过的饭店无数,有高档饭店,更多是附近的餐馆。先生从来不以为花钱多就能吃得好,他更喜欢清爽精致的家常风味。有一度,姚以恩给他介绍了茂名路的一家餐馆,是淮扬菜名厨莫有才的后人掌勺,味道十分正宗。先生对里面的好几道菜都赞不绝口,常带朋友光顾。上海音乐学院东侧曾有一家饭店,菜肴虽不算特别,但有着落地的玻璃门窗和弯曲的长廊,先生很看中那敞亮和舒适,很多朋友的聚餐因此就约在那里。后来先生身体差了,不太愿意外出,宴请往往安排在庆余别墅,由庆余别墅的厨师来做。每次宴请,先生都要早早地亲自拟订名单,提前把客人都邀请到。另外每逢大小宴请,先生必亲自审定菜单,一丝不苟。他要厨师先开一份排菜计划,然后像修改文稿一样圈圈点点,剔除不喜欢的或华而不实的,加上时鲜的美味,再把自己的烹饪要求告诉厨师。先生爱点清炒河虾仁,不过虾仁须当日采购鲜活的河虾,餐桌上先生能够辨别河虾是不是真正鲜活的。先生还喜欢点海参,有时是大盘的大乌参,有时是一人一份刺参。他认为海参热量低没有脂肪,口感好,再配上一些其他菜肴,一桌酒席就很像样了。他说吃得精致并不一定要奢侈。先生的宴席总是令朋友们一片叫好,先生就心满意足地宣布:“这些菜都是我定的。”记得当时有位大厨名叫常香玉,每次餐毕,先生都会把他从厨房请出来,介绍给客人。先生喜欢他的厨艺,还对他的名字很感兴趣。其实,在任何宴席上,先生都是以说为主,美食倒在其次。先生总是在饭桌上发表见解、交流信息,是人们交谈的灵魂和中心。
先生对口味绝不随波逐流,哪怕别人说得再好,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先生有几样保留菜肴,我记忆很深。张可阿姨替先生做的一小碟煎带鱼,都是取中段的,一块块煎得金黄,那是先生专用的,因为先生既怕腥又怕鱼刺。先生还喜欢咖喱鸡汁拌饭,咖喱要很新鲜,米饭必须一粒一粒的。先生最不喜欢饭不像饭,粥不像粥。先生喜欢土豆色拉,朋友们不时会做一些色拉带来,于是先生就比较谁做得更好,判断谁更擅长过日子。先生特别钟爱家乡风味的珍珠圆子和排骨莲藕汤,直到在庆余别墅的最后几年,他还经常用电锅来煲莲藕汤。先生晚年一直很怀念童年时的美味。他对我说,原来老北京有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不知如今有没有了。有朋友去北京,得知先生有这愿望,给先生捎回了这些小点心。先生赶忙放冰箱,生怕变质,然后就兴奋地打电话给亲友:“快来尝尝吧, 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非典”流行期间,友人京剧演员奚中路从北京回来,专门给先生带来了豌豆黄。当时北京来客要被严格隔离,于是先生通过门卫向中路道谢,说还是把点心留下,人这次就不见了。还有一次,他听说衡山路开了一家北京风味饭店,有卖老北京烧饼夹肉,便兴冲冲地叫护工小王去买回家,结果一吃说不对,和当年的味道完全两样。
先生从不下厨,但喜欢指导别人做菜。他曾经教庆余别墅的厨师怎样做核桃酪:先把核桃肉上的一层薄衣去掉,磨碎;再把米粉碾得不粗不细,加糖,做成羹。这道菜经常在酒席上压轴端出,先生会得意地说:“这道菜是我教他们做的。”当问起先生自己有没有动手做过,先生摇头:“没有。”他还教护工小周做“清汤肉饼”:肉要新鲜,剁碎,加调料,然后把肉饼放在两手中翻拍,直拍到肉饼光滑成形,放进沸汤,再用文火炖。他会再三叮嘱火不能大,火大了,汤会浑,就不是清汤了!虽然可以这样一板一眼地指点,可先生自己倒从没操作过。先生是动口不动手,大概这就是“君子远庖厨”吧。
先生住在衡山宾馆时,通常是保姆小玲在家里做好饭菜送去。先生常夸小玲聪明,做的饭菜很对他胃口。有几次先生想换口味,就叫我下楼买西餐端上去。他比较喜欢点奶油焗面,总留我一起吃。有时朋友从外地或国外带给他一些比较罕见的食品,他也总是要请来客分享。我曾劝他藏起来自己慢慢享用,他说:“我这个人是从来不吃独食的。”他告诉我,在三年困难时期,他的肝功能不太好,张可阿姨总让他口袋里装点钱,自己在外面买点东西吃,补充营养,但他从来不习惯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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