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未来》代译序: 词语的旋涡和化为沉默的嘶叫

    这个神秘的不可见物首次出现在《美的意义》这部分里的《他们之间的姿势,即诗人自画像》一诗。在这里,夏娃摘下禁果的内心动因被描绘为一个秘密,一个神秘之“物”(thing)。当这个秘密被泄露,被传递给亚当,成为两人共享之物,她便获得自由。这是一个罪人,一个犯错的人所独有的自由,以堕落为代价,又以走向未知为宿命。“未见之物”这个意象在整部诗歌自选集中如秘密一样蔓延,出现在《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论困难》《霹雳舞》《裂变》《来自新世界》《历史之后的阶段》《关于自我真实性的笔记》《可见的世界》《小乌托邦的守护天使》《宗教改革日记(2)》《他者》《祈祷(2003 年6 月14 日的尝试)》《夏至》《众多未来》《走神》等众多诗篇中。而《秘密学研究》似乎是来帮我们梳理这个“未见之物”在所有相关诗篇中所呈现出来的复杂意蕴。

    从《秘密学研究》的开局来看,“它”是我们正在寻找的“吸附点”,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是“没有历史的点”,因为历史由它开启;是“缀上了金丝带的点”,一个似乎不那么必要却又最为显眼的命题。“它”就是生命的源头和终点,而关于“它”没有确定的答案,“它”只能是一个秘密。这个小点包含“众多”的吵闹,同时又缩减为一个坚固的“单一个体”,也就是说,世界的纷繁表象都出自这些表象底下的内核,但这个内核并不可见,我们很难通过这些表象触及其内核。令人迷惑的表象及其近义词(形式、迹象、形象等)也是格雷厄姆诗歌中反复出现的词,都成为遮蔽“它”的布料。

    这个“未见之物”也是一个词语的旋涡,即“词语旋转扭结之处”。所有语言都想要进入这个神秘地带,却扭结在一起无法举步。语言总是被产生万物也产生语言自身的原动力吸引,不断向着它追寻,却像小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一样无法抵达终点。

    生命本源和本质不可触及的难题反复出现在20 世纪之前的许多哲学思潮中,哲学专业出身的格雷厄姆对此也十分清楚。所以她在《秘密学研究》这首诗里专门引用尼采的名言:“人类再也不能将自己的欲望之箭射到/ 人以外的地方”,由此说明人类在放弃了构筑上帝这项工程之后,已经无法超越自身来发现推动自身的力量。弗洛伊德也对“人类本质是什么”这个秘密给出了自己的命名,与诗人格雷厄姆一样使用“它”这个词来指代这个秘密。弗洛伊德借用德国医生格奥尔格· 格罗德克(Georg Groddeck)创造的概念“它”(德语为“das Es”,英语为“the it”),用it的现代拉丁文对应词id 来表示本我,即人类心理驱力背后的根本性力量。“本我”这个连弗洛伊德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概念就是格雷厄姆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它”的一个变体。

    进入20 世纪以来,更新潮的哲学思想不断试图用不同于尼采超人哲学的方式来回应人类本质不可知的困境,试图想象一种不需要“本质”这个概念的存在方式。但这个工程的难度远大于构建上帝,因此它仍然在延续,始终没有定论,也必然会不断延续。我们的诗人也是这项巨大工程中的一位善战的勇士。

    诗人不仅仅是一个哲人,不仅对西方宗教和艺术传统有着精深的理解,也是1960 年代以来美国和西方社会文化史的充满魅力的记录人。她的诗歌中不断出现的“未见之物”的意象也同样是对时代性情感的折射。西方1950 年代至1970 年代的年轻人在一浪接一浪的文化危机中体会到最为深刻的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如何定义西方文明,不知道作为个体和群体应该追求什么,向何处去,这种迷茫在“垮掉的一代”和60 年代兴起的后现代主义作品中反复出现。格雷厄姆的诗作中经常出现“嘶嘶的叫声”,类似伊甸园里蛇的嘶叫,也类似收音机扫描电台的声音,代表着一种不知何起的诱惑,也代表着找不到任何有效沟通源头的空虚。这个“嘶嘶叫声”就是内心躁动迷茫的声音,一种不得不化为沉默的声音。

    如果说《群蜂》这部分的诗作有志于革新英语句式,试图揭开“遮蔽事物”的“辞章”(《宗教改革日记》),那么《从不》到《地点》这几部分虽然也有晦涩之处,但又回归了诗人之前诗作的特征,包含许多生动的场景。诗人在2012年被诊断为癌症患者,虽然暂时幸存,但生活状态发生了很大改变。《地点》这个选集的诗作中也包含对这段时期的记载和思索。在《地点》之后,格雷厄姆又创作了新的诗,其中有几首也收录在这部自选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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