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相信罗比无辜的是赛西莉亚。罗比被押去坐牢,而赛西莉亚毅然与家族切断联系,第一部至此结束。当小说的第二部拉开大幕时,叙事空间已经换到了五年之后的敦刻尔克。1940年的敦刻尔克是二战中的重要转折点。当时,英法联军防线在德军的闪电攻势下溃败,英军被迫在法国东北部的敦刻尔克自救,展开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撤退行动。在历史书上,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英军成功撤出了主力部队,为未来的反攻保存了实力。但是,在撤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大量无名的小人物湮没在其中,虚化成一个伤亡数字。他们承受的折磨和伤痛,或许只有通过虚构,才能略微想象。
罗比就在等待撤退的军队中。第二部依然是第三人称叙述,但不再是全知全能,叙述紧跟着罗比的视角展开。我们逐渐从叙述中得知,惟有参军,才能让罗比免去牢狱之苦,于是他跟着部队一步步走到敦刻尔克。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撤退前夕的“令人战栗的惨状”,身边到处是尸体,而他自己,手里握着刚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地图。在根据《赎罪》改编的电影中,战场上令人窒息的状况用一个长达五分钟的长镜头一层层展现。这是一个写进电影史的经典镜头,而产生这个镜头的文学基础,正是小说第二部中的异常冷静的叙述。
比起第一部中相对繁复、舒缓且精致的节奏,第二部的文体完全是另一种面貌。麦克尤恩说过,“在战场上,从句是找不到位置的。”所以我们在第二部中看到大量海明威式的简洁有力的短句。通过罗比的眼睛,我们看到敦刻尔克艰难的生存条件,身边随时有轰炸,前方到处是危险;通过罗比的思绪,我们感受着他对塞西莉亚的思念——从罗比入狱到入伍,塞西莉亚排除万难来探望他,送别他,而且从未间断过与他的通信。在信中,塞西莉亚点明了第一部中含蓄隐藏的真相:“他们伤害了你,他们所有的人。他们毁了你的人生,也就毁了我的人生。他们居然宁愿去相信一个白痴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女孩的证词。其实,正是他们在鼓励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置身于残酷的环境中,真相在回忆中渐渐浮出水面。在废墟中等待营救的时刻,罗比突然想到了庄园中的往事。在一九三二年的夏天,十岁的布里奥妮曾经故意当着罗比的面跳进池塘,逼着罗比冒着危险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知道为什么要你救我吗?”女孩说,“因为我爱你。”从这个细节我们可以推想,少女的朦胧情感,后来是如何在强烈的刺激下变质成酸涩的妒忌。翻遍整本《赎罪》,也只有在这里,埋在布里奥妮心底深处的那团阴霾,才显得有迹可循。
第二部的末尾,敦刻尔克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罗比带着他手下的士兵艰苦跋涉,但疲劳和病痛如潮水般涌来。罗比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来接他们的船即将返航的喜讯。他只要再睡一会儿,醒过来就能离故乡和爱人更近一步。他感觉自己的心境空前地平静,塞西莉亚“我等着你”的承诺在他耳边回响,眼前是她绿色的、勾勒出她臀部线条连衣裙和比薄雾还要雪白的肩膀。
仿佛是一个蒙太奇,小说迅速切换到第三部。这一次,时间还是1940年,地点是伦敦,叙述视角紧紧贴着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布里奥妮展开。经过五年的反省,布里奥妮意识到,自己当年的谎言铸成大错,亲手毁了姐姐和罗比的幸福。追悔莫及的布里奥妮开始她的赎罪历程。她一边在医院里当护士,希望能从战场上运来的伤员里发现罗比,一边尝试联络姐姐,同时还用业余时间认真写作,努力投稿。虽然她的作品屡投不中,但文学作品毕竟大大填补了布里奥妮的精神空洞——由此,她“深信人性深处正在经历一场重大变革”。
事情确实正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经过一番周折,布里奥妮找到了姐姐租来的房子。她诚恳的忏悔似乎多少解开了一点姐妹之间的芥蒂。刚从敦刻尔克撤退回来的罗比突然从房卧室里冒出来,布里奥妮顿时又惊又喜。尽管罗比马上就要开赴前线,但有情人毕竟有了短暂的团圆,布里奥妮也终于替自己的良心找到了陪审团。她相信,战争会过去,她向法庭的申诉也一定会奏效,罗比最终一定能讨回清白,她的赎罪一定能达成。让她倍感欣慰的是,姐姐和罗比的爱情,坚不可摧——无论是战争,还是她布里奥妮,都无法将它摧毁。然而,细心的读者在第三部末尾却能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落款。落款上写着布里奥妮的名字,时间标注着1999年。
尾声收拢在1999年,不久于人世的布里奥妮的第一人称叙述虽然篇幅不长,却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她的叙述构成了对前三部的补充和颠覆,历来为读者和评论者击节赞叹。个中妙处,恐怕惟有逐字逐句阅读,才能对结尾所带来的意外震撼感同身受。
读完《赎罪》之后的读者,往往很难从复杂的情绪中一下子抽离出来。结尾对整个故事既是延续,也是反转,同时也逼迫我们调整阅读过程中得出的所有结论,重新思考一个问题:《赎罪》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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