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导读

    马歇尔到庄园来,多少带着一点来相亲的意思。从不少细节中,我们或许会猜想,他的目标是漂亮的大小姐赛西莉亚。但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塞西莉亚看不上马歇尔的暴发户嘴脸,她心里一直在琢磨的是另一个男人,管家的儿子罗比。

    赛西莉亚跟罗比年貌相当,志趣相投,一看就知道是古典故事中合适的男女主角人选。在布里奥妮眼里,如果把姐姐和罗比的形象放到戏剧里,作为一对抽象的、浪漫的金童玉女,她也许可以接受。然而,她渐渐觉察到事情有一些异样,生活并不像戏剧那样简单。首先,她观察到塞西莉亚和罗比似乎闹了点别扭。不过,读者很快又通过塞西莉亚的视角得知,这对青年男女的情感正处在火山爆发前的临界点,他们的欲拒还迎、欲说还休,其实是理智与情感之间的拉锯战。表面上,罗比和他的父亲是幸运的,塔利斯庄园的男主人慷慨地资助了罗比的学费,使他有机会跟塞西莉亚一起在剑桥念书。然而,阶层鸿沟深不见底,渗透在庄园里的各种生活细节中,罗比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因此迟迟不敢正面接受塞西莉亚的情感。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中,罗比写了封信,让布里奥妮交给塞西莉亚。可是,直到布里奥妮离开,罗比才猛然醒悟,装在信封里的那一张是他原先准备扔掉的,那里有直接热烈的表白,甚至不乏露骨的性指涉。而那封得体的、适合送到塞西莉亚手里的信却还放在他的打字机边。

    塞西莉亚很快收到了这封信,但她也发现,布里奥妮事先偷偷拆开看过。事实上,布里奥妮非但看了,而且,以她一知半解的洞察力,她在这“粗鲁言辞”中感觉到某种危险。她觉得,“某种完完全全的人性化的东西,或者男性的东西,威胁到了她家的秩序。”不过,塞西莉亚顾不上谴责妹妹,因为信里滚烫的话语让她心潮起伏。

    写到这里,小说在塞西莉亚和布里奥妮两人之间来回切换。在庄园里的藏书室里,布里奥妮突然发现塞西莉亚和罗比抱在一起,在做一些完全超越她理解能力的可怕的动作。这一幕给她极大的心理冲击,在她看来,罗比是在“袭击”她姐姐。紧接着,就好像电影回放一样,小说又通过塞西莉亚和罗比的视角把这一段重新写了一遍。我们知道,小说中的性描写,对于任何作家都是一种挑战。英国文学界之所以每年都会评选所谓的“最差性描写奖”,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常常具有争议性。《赎罪》中的这段性描写,不仅对于情节推进具有关键作用,而且处理得准确而优美,把这对情侣在极度压抑之后像礼花般绽放的激情,描写得异常动人。

    我们看到,罗比“想象着自己在一个圆圆滑滑的山顶散步,那山顶悬浮于两座更高的山峰之间。他感觉悠然自得,有充分的时间到岩石边,一窥他即将跳下的悬崖峭壁。此刻一个清爽干净的地方吸引他跳入,但他是一个通晓世故的人。他走得开,他能等。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些他所知的最枯燥无味的东西——擦鞋匠,申请表,卧室地板的湿毛巾,还有一只积着一英寸高雨水的朝天翻的垃圾桶盖,以及他的霍斯曼诗集封面上的一滴茶渍。这个珍贵的清单被她的声音打断了。她正在叫他,渴求他,在他耳边低语……此时此刻他和她在一起了,看到山坡上的石子穿过云层,向山底滚去……”

    然而,少女布里奥妮无法理解她看到的这一切,她心里渐渐积累的敌意,即将在此后的情节中产生致命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从文本结构上看,这个在藏书室里发生的事件成为一个集中的爆发点,人物此后的命运都因为这一幕发生急剧改变。这种“麦克尤恩式瞬间”出现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成为他的标志性特点。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布里奥妮的表姐罗拉遭到强暴,庄园上上下下,主人客人都乱作一团,想找出罪魁祸首。联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布里奥妮武断地把她心目中的“色情狂”罗比推上了前台。在她的诱导下,罗拉含糊其辞地指认了罗比。布里奥妮进一步发挥她的戏剧天分,声称自己是目击证人,加油添醋地把案情补充完整。她甚至跑到姐姐房间里翻出了那封言辞热烈的情书,拿给警察充当证据。小说以冷静的笔触,描写布里奥妮如何一点点加固自己的谎言:从心理暗示到一时冲动之下的惊人之语,再到后来,事态越来越严重,一个谎言只能靠无数个谎言去证明,最后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连她自己都越来越相信,她真的曾经看到罗比犯下滔天罪行。在布里奥妮给自己设定的戏剧情境中,她成了闪闪发光的正义的化身。而庄园里其他沉默的人们,在无形中也当了布里奥妮的帮凶——因为在这个达官贵人的世界里,管家的儿子罗比是地位最卑微的一个,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是最合理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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