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医生非常柔和的询问渐渐显露出背后的意图:“你已经发生过男女关系了。有没有考虑过节育?”怀特黑德这般不动声色写出这残酷的故事不是无来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美国政府在亚拉巴马州,替黑人男性提供医疗服务实为研究梅毒。作家将它提前、与奴隶制并置,探讨两者之间的关系,再展现出权力者对其余人的看法。中泽启治创作、连载于《周刊少年Jum p》的国民漫画《赤脚阿元》里,漫画家以自己原爆受害者亲身经历揭露美军曾在广岛藉医疗救护为名实则进行核辐射研究、搜集数据;马绍尔群岛的原住民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美军核爆的小白鼠,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见血光的南卡罗来纳如此怀柔,西泽和科拉就这么羁縻于途,错过了四趟列车,直到奴隶主派出的猎奴者循迹追到。一场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希望……
侥幸逃过劫难的科拉从此一人上路,下一站是北卡罗来纳。这里的最新法律正在彰显着主张:在北卡罗来纳,黑人种族是不存在的,除非吊在绳子上。“自由小道”旁树上满是悬挂着备受侮辱的黑人尸身,南卡般黑人白人交混之情景已不复见;谁敢帮助黑人逃奴,等待着的是一样下场。科拉被迫厕身于接应人马丁家的阁楼,屏息匿迹,只有一个窥视小孔让她勉强知晓些外界情况。北卡罗来纳引入穷困落魄背井离乡的爱尔兰人、德意志人作为黑人的替代,他们自豪地声称,“我们废除了黑鬼”,黑人的存在被湮没了、驱逐了、掩盖了。
直面痛苦
爱尔兰人在旧世界一直是与犹太人一样备受歧视的民族。英谚有云:宁可在英格兰被绞死,也不在爱尔兰寿终。在新大陆,爱尔兰人发现了社会构成的不同——肤色,而这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狭缝窄门。Noel Ignatiev的《爱尔兰人是如何变成白人的》专题研究了爱尔兰人地位的提升。马丁家的佣人菲奥娜便是一口爱尔兰乡音,正是她的告密,马丁夫妇落得被悬树上、众人砸石,科拉则被猎奴者里奇韦所虏。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通过地下铁道穿州过省。里奇韦一行人并没有南返,向西进入了充满火灾和疫病的田纳西,准备去密苏里捉拿另一个逃奴。在里奇韦的眼中,这场黄热病是黑非洲搭船而来的、进步过程中缴的人命税,在科拉看来,田纳西和白人是受了诅咒,正义得到了伸张。在田纳西,里奇韦还答应将一个名叫贾斯珀的逃奴送回主人处。当里奇韦发觉这趟先西后东的路程不划算,抵不上押解贾斯珀的酬劳,贾斯珀的命途就此了结。
里奇韦对科拉的仇恨非同一般,科拉母亲梅布尔的逃跑简直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大耻辱;他不知道科拉同样恨着梅布尔。她在阁楼幽闭时只有思绪可肆意,幻想着自己今后的幸福生活和路遇没有替她攒过一分赎身钱、自己逃走的母亲:“一个糟老婆子,穷困潦倒,浑身是病,沿街乞讨,腰背佝偻,真是恶有恶报。梅布尔抬起头,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
里奇韦的队伍里有一个黑人小男孩霍默,科拉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忠心耿耿自愿替白人赶车、养护、管账。侥幸得救时—— 救人的里面也有一个爱尔兰人,她想不好如何处置猎奴者。霍默反正在争斗中跑了,科拉只是朝被拷在马车上的里奇韦蹬了三脚,说是为了小可爱、西泽和贾斯珀,其实是为了自己。这宽宏为日后的她带来了巨大的不幸:逃奴和自由黑人栖身的印第安纳州瓦伦丁农场在两派黑人的激辩中——有些攒钱赎身的自由黑人认为农场不该收容逃奴尤其是背负了人命的科拉——被屠戮。会场里人头攒动,科拉入场时没认出那个一见到她便冲她眨眼的淘气小男孩,那是霍默。
科拉的主人已经死了,赏格无人兑现,但里奇韦一心要侦破这地下铁道的真面目,命她打开隧道的活板们,扭打中,他俩跌落黑暗里……
故事主线就此结束,仅靠跟随科拉的旅程所能展现的故事着实有限,怀特黑德通过奇数章节调度了更多的视角供我们回味,全书的叙事因而如拉链般紧实。在一次次前往下一站的隧道黑暗中,他通过阿贾里、里奇韦、史蒂文斯、埃塞尔、西泽、梅布尔补全了故事的细节,一个个次要人物的面目得以清晰、丰满:科拉的外婆阿贾里带出族人的历史和早年种植园的细节,里奇韦是如何成为猎奴者带着何种心情出发追捕科拉,看似温柔的医生史蒂文斯是如何盗尸做研究,马丁的太太埃塞尔为何与黑人相处欲进又退冷面热心,西泽冲着梅布尔成功逃走的经历选中科拉作为自己的护身符,最悲惨的是梅布尔其实从未抛下过自己的女儿在北地独活,她从自留地里采完菜,心心念念着科拉往家赶,不料遭蛇咬了一口;沼泽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她……这是整部小说最让人心痛的一刻,科拉能够踏出逃亡的第一步,与其说是出于对自由的向往,不如说是母亲抛弃自己的恨意使然。命运却开了天大的玩笑,母亲不在纽约,不在奴隶主鞭长莫及的加拿大,而是葬身家园近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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