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威廉斯无疑是我所读过的最擅长写“失败”的作家。初读他的《屠夫十字镇》的读者可能会在整部小说的开篇和行进中感到迷茫:这本书到底想讲什么?
一个生活在19世纪80年代的从哈佛来的年轻人安德鲁斯,从波士顿的牧师家庭千里迢迢来到科罗拉多山区的旷野之间。他的唯一渴求,就是在日常生活的压抑、懒散、绝望和无聊中,找到他生活和世界的源头。对于他而言,自然、荒野就是这源头之一,象征着自由、美好、希望和活力,它召唤并引导他找到生命的核心意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跟随屠夫十字镇的猎牛车队,来到完全陌生的荒野,第一次拿起屠刀,面对血淋淋的恶臭的野牛尸体和让人绝望的暴风雪。
在山谷之中,他们充满激情地射杀野牛,如同英雄一般使整个牛群臣服。他们没日没夜地剥牛皮,幻想回到屠夫十字镇之后能拿到之前谈好的酬劳,他们感受着自然的博大,也时刻面临自然界阴晴不定的裁决。当他们拖着剥好的牛皮,信心满满地准备离开山谷的时候,却遭遇大雪封山。在一番搏斗之后,每个人从对于金钱和美好生活的欲望退回到原始的生存欲求——他们必须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就在雪融化之后,一行人的希望重新燃起,结果在过河途中又生一难:遭遇激流,运牛皮的马车侧翻,同伴施奈德被淹死,整个冬天的劳动成果付之东流。
 这本具有冒险色彩、语言朴素却充满激情的《屠夫十字镇》再版时,出版社要求在书封上印上“西部小说”的字样,只有答应了这个条件才有可能出版这本书的平装本。然而约翰·威廉斯拒绝了这个提议,尽管小说中随处可见冒险和旅行的元素,但它却不是关于牛仔和印第安人互相杀戮的故事。为了避免“西部小说”这一错误的定位给读者造成误解,这本书失去了以平装本再版的机会。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主人公安德鲁斯,从家庭和身世上看,其实并不算是传统西部小说中的典型人物,他甚至不属于西部的旷野。但恰恰是他和团队、大自然和自我相互碰撞的过程,给读者造成一种代入感:一个原本不属于某地的平常人,为了追逐生命中的某种价值,逃离原有的生活,接近那个地方,历尽艰险,最终失败的过程,是不是像极了你自己的一生?
最终,当他们一行人空手而归,回到屠夫十字镇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专门收购皮草的合伙人麦克唐纳告诉他们:整个牛皮市场都垮了。当一行人争辩说山中那三千张没被冲走的牛皮等人去装运的时候,麦克唐纳笑道:“当你年老的时候,那些牛皮可以给你带来些安慰,仅此而已。”
约翰·威廉斯在构想这段冒险经历时,不惜笔墨,充分调动人的感官,用心描摹荒野的环境。他偏重写安德鲁斯的犹豫、困惑、内疚和自省的过程,其实具有极强的隐喻。他毫不讳言:“我写这本小说的初衷是人们对西部的姿态,在爱默生和梭罗影响下的浪漫想象。”从西部看到真正的自然,个体和自然、和更深自我的碰撞,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意识、生命体悟的改变,其实就是约翰·威廉斯想要探究的命题。
他的另一部小说《斯通纳》也是在讲述一个关于失败的故事,只是这种失败并不如《屠夫十字镇》中的失败那样容易分辨和定义。斯通纳,一个平凡的人,本来只是密苏里中部一个农夫的儿子,他应了父亲的建议成为一名行为怪异的农学院学生,接着又在文学院教授的启蒙下转入文学系。“一战”时,他冷眼旁观大学精神的衰退,那个在战争中死去的朋友的话一直鞭打着他:
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
后来证明,这番话和他的一生相暗合。
斯通纳结婚,和一个中规中矩却冷漠无情的女人,两人之间,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没有太多交流。他如愿成为一名教师,希望通过一本书确立自己的学术地位。在写作的过程中,他有了一个女儿,却因为妻子的缘故和他相互隔阂;他的父母去世,他没掉一滴眼泪。他没有违背内心的学术标准,无视院长的警告,没有让一个学生通过论文答辩,从此和院长结下梁子。他不停被调离自己喜爱的课,被要求远离自己深爱的女儿。当他就要绝望时,和一位女学生产生了爱情。但一切都是昙花一现,尽管他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却在被迫分开后,发现周遭都是地狱。“二战”之后,他开始衰老,罹患癌症,最终死去。
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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