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纳尼亚传奇》的剑桥中古文学教授C. S. 刘易斯,1944年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纪念集会上演讲,题目叫《圈内》(The Inner Ring)。
他先从《战争与和平》中一段小故事讲起。当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走进大厅,一位全副配饰勋章的老将军正在跟安德烈公爵说话。安德烈一见到鲍里斯,立即向他点头微笑,把那位正向他恳切陈述事务的老将军扔在一边,用略带法国味的俄语口音对他说:“好的,你稍等。”这音调戏谑嘲讽,故作高人一等,表示轻蔑对方。
鲍里斯瞬间领悟到,原来表面上由军队条例规定的官阶体系之下,另有一种真正的阶级体系,在那个体系中,一位紫色脸膛(由此可见)、全副戎配的老将军急切期待一位下级军官拨冗听他汇报,而在他等候期间,那位下级军官正在跟另一位更低级军官亲热叙旧。
于是刘易斯说,是有这样一种东西,它能超越表面上看来井然有序的社会阶级体系,这东西无可名状,看起来不过是一些外人弄不清的切口和绰号,一种只有置身其内的人使用的隐晦说话方式,他称之为Inner Ring——“圈内”。 总是有一些人在“圈内”,有一些人在“圈外”,这圈子确实有那么一条边界——因为你总是会看到有一些人站在这条边界上,急切盼望进入其内。这个“圈子”,其准入或者驱逐向来无需正式手续。有人在被赶出去以后觉得他在其中。而吸纳某个人进入某个圈子这件事,向来是圈内人的一大乐子。 有趣的地方是,当你千辛万苦进入一个“圈子”后,会发现在“圈子”中更有另一个“圈子”。演讲者在此使用一个比喻:pierce through the skins of an onion——说这就好像是你在穿越一层层洋葱。刘易斯说,每个人在其一生中各个阶段,都在渴望进入某个“圈子”。 这种渴望,并不能用维多利亚时代无数讽刺小说中的趋炎附势来解释。因为讽刺小说挖苦那些人,一心一意想要钻进的那个社交圈,只是无数“圈子”中的一种。大多数人(刘易斯在此对在座听众稍作恭维)并不渴望公爵夫人的邀请、明亮的大厅、香槟酒或甚至获悉贵族和内阁丑闻。 他们甚至只是在渴望某一个神圣小阁楼,凑在桌前的脑袋,弥漫的香烟味,以及一些仅有我们少数几个人与闻的、秘密的“美妙知识”(delicious knowledge)。有时候它们以艺术之名聚集,有时候人们称之为“共产主义小团体”。 要理解刘易斯那个年代的英国社会生活,“圈内圈外”似乎是一个关键。一个富有才智、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年轻人,他有年轻人特有的叛逆,也有旺盛的求知欲,却面对一个井然有序的阶级结构。如果能够进入某个“圈子”,这对迅速穿越社会藩篱大有好处。这些神秘的“圈子”同时也意味着神秘的知识,以及不为外人所知的权利。他们渴望进入。 早年英国间谍机构招募新人,利用的正是这种心态。从很多著名大间谍的回忆录中,你会读到“old boy network”(老朋友网络)这种说法。日后回想起来,他们甚至不记得事情是发生在哪个具体日期,也不记得有什么具体官方程序,通常是闲闲的一句邀请,哪天下午你有空到我这儿来坐坐?或者顺口提到的一句介绍,我知道他,他正是你们需要的那种家伙。 这位被引见的年轻人很乐意加入,他早就在盼望成为“圈内人”。这个拥有神秘莫测知识和权利的“小圈子”,能够让这些年轻的剑桥毕业生轻巧地绕过文官科层低级走廊,让他们站到到当代事件(以及——他觉得是历史走向)的观测制高点。 麦克尤恩那部表面上是间谍小说、实则是作者本人回顾叛逆青春与体制冲突的新作《甜牙》中,开头有一段提到“西方世界正在进行一场稳健革新”,提到新兵招募方式的变化(小说女主角此时试图加入军情五处),他说年轻人也许认为他们发现一种新的交往方式,昔日的壁垒据说正在从根基处崩解。 但那著名的套路——“搭搭肩膀”如今还在用。“hand on the shoulder”这个词组,在很多英国间谍的回忆录中也常见到(它甚至是勒卡雷小说中人常用的身体语言)。似乎麦克尤恩生怕读者不理解这句话的重要之处,当他把小说第一章截出作为短篇小说单独发表于《纽约客》杂志时,直接使用这个词组作为小说名字。 搭上肩膀的那只手,是一个间谍圈外人被纳入“圈内”的信号。这只手有时来自导师,有时来自朋友或同学。搭搭肩膀,新人加入。 新人受到青睐满心欢喜,以为神秘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不久他却发现(此前他从未想到过)圈内有圈——正如刘易斯演讲中所提。这个圈内之圈,在《甜牙》女主角,是那个只有男性可以进入的间谍行动项目管理圈。而对勒卡雷小说中人来说,则是那个“圆场五楼会议室”。 圆场——circus,这个词本身就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圈子”。而五楼(fourth floor)或者顶楼(top floor)——这个勒卡雷小说中最神秘、最令人向往的所在,他笔下人物的内心圣地,其实也是作家本人试图借用虚构方式去染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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