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传说是真是假,帕斯捷尔纳克曾经拒绝在一份可怕的文件上签名——“1937年审判亚基尔、图哈切夫斯基(当时这二人都是苏联军事统帅)等人案件时,在作家当中征集签名,以示拥护判处他们死刑。有人也来找我,我拒绝签名。这事引起很大的震动与不安。”这段话来自帕氏口述,应该毫无疑问。他置生死于不顾,顶住了当局的压力和威胁,而这意味着他可能为此丢掉性命。
三 在那个严酷的时代——从斯大林上台,将近150万有异见的俄罗斯民众和知识分子丧生,一直到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被授予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三十多年间,帕斯捷尔纳克从未停止写作。他留下了长诗《一九〇五年》、《施密特中尉》、《斯佩克托尔斯基》,留下了《在早班火车上》、《雨霁》等大量诗作,以及《日瓦戈医生》等长篇和短篇小说。或许,作为一个人,他也有性格上的脆弱和犹疑,但他全部的勇气和担当都献给了诗歌,在他身上始终存在着一个不畏强权、自由独立的诗人:
“仿佛他会像林妖一般/从逃亡苦役犯的休息地走出……天空和大地,森林和田野/都听到了这少有的声音/这些组合均匀的成分/疯狂、悲痛、磨难、幸运。”
以及——
“生命之书已写到终篇,/它比一切圣物都神圣,……/世纪的进程像寓言/它会在行进中闪闪发光。/为了它可怖的壮丽/我甘愿在受折磨中死亡。”
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曾于1945年到访苏联时拜望过帕斯捷尔纳克和阿赫玛托娃。他注意到当时文学界对帕斯捷尔纳克的偏见:“多年来苏联批评家一直指责他太深奥、复杂、繁琐,远离当代苏联现实。我想他们指的是他的诗既没有宣传性,也没有粉饰性。但如果指的是他的创作只写个人的世界,只说私人的语言,或所谓闭门谢客,刻意与他生活的世界相隔绝,那这种指控是毫无根据的。”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警惕来自任何一方的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工具化,都是一个诗人必须的清醒,这或许是很多“政治正确”论家对他产生偏见的一个原因。1935年,他赴巴黎参加世界反法西斯大会时为文学辩解,他强调:“我明白这是作家们组织起来反抗法西斯的大会。我只有一件事要对你们说:不要组织起来!组织是艺术的死亡。只有个人的独立才重要。在1789,1848和1917年,作家们没有组织起来支持或反对任何事。不要,我恳求你们,不要组织起来。”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说这段话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他可以毫无愧色地面对来自自己所写下的文字的检验,尤其是作为一个抒情诗人,他既继承了自己自《生活——我的姐妹》中对大自然和爱的一贯忠诚及抒情风格,也直面苏联的社会现实,从个人真实的感受出发,将生活经验转变为美学经验:他的创作忠实于缪斯而非代表威权的宙斯,忠实于记忆女神而非黑暗的遗忘。“我可以象海涅一样说,‘作为一个诗人我也许不值得被记住,但作为一个为自由而斗争的战士我将被记住’。”而伯林则充满敬意地说他是“俄罗斯文学史上所谓‘白银时代’的最后一位也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位代表。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很难再想出一位在天赋、活力、无可动摇的正直品性、道德勇气和坚定不移方面可与之相比的人。”
《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几乎详尽地标注了诗人创作每组诗歌的年代时间,这给研究者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在读到这套书之前,笔者正在读译者之一、诗人李寒翻译的一些俄罗斯诗人的作品,并为这样更年轻的诗人加入翻译队伍深感欣喜。这套诗集译者众多,每位译者的翻译风格、文本呈现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水平,所以不免会遇到部分挑剔读者的诟病,但我以为由于这套诗集几乎收入了帕氏全部的诗作,仍不失可珍藏及对照阅读的价值。而当夜深人静、翻开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作为一个写诗多年的人,我依然会情不自禁被这样的诗句打湿眼眶——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对睡梦屈服,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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