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作家把一个有趣的题材写得很有趣,我们会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反之,他就是一个坏作家。但如果一个作家把一个无趣的题材写得很无趣呢?恐怕,我们早就将之抛于废纸篓了。这就说明一个道理,无论题材旨趣如何,作家把它写得有趣、好看,读来让人欲罢不能,从最功利的角度讲,能够吸引读者眼球了,那么,文章起码是站住脚了。当然,无趣题材因其难做而成为许多作家轻易不敢涉足的雷区——谁愿意自寻没趣的苦头吃呢?不过,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当仁不让,尽找常人眼中无聊、乏味、枯燥的题材,一路写来,倒也蔚然成无聊中见情趣、枯燥中显惊艳的文字奇观。
德波顿的随笔集《无聊的魅力》,就搜罗了一大堆无聊的题材。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一幅投射我们内心苦闷的绘画,怎么就能让我们获得超验的幸福?(《忧伤的快乐》)在噪声聒耳、有序呆板的机场散步,如何让我们的感受变得更加敏锐和丰富?(《机场散心》)深陷温吞绵软、难起一点波澜的日常,何以能使我们的生命焕发出绚丽的光彩?(《无聊地方的魅力》)“往往是那些无聊的人才会感到无聊”,德波顿的诛心之论委实令人汗颜,在他看来,并非我们眼前的景致太过乏味,而是我们的心灵过于粗糙,我们“司空见惯”以致再也无法捕捉和感受其中的魅力了。
问题既然出在人身上,自然要从人做起。于是,德波顿教我们调动起所有感官,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等,如初生的孩子一般,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世界,审视生活。而一旦我们放开心眼,谁又能说机场记录进出航班的一排排电子显示屏是呆滞乏味的呢?“的里雅斯特——苏黎世——巴黎”,它们所唤起的,不就是《尤利西斯》最后一行所唤起的诗意吗?而这些文字背后所象征的大都市精神,不也昭示了那看似根深蒂固的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改变吗?“如果我们穿越思维的缝隙,坚信总会有一架飞机带着我们飞向某一个地方,那该是多么快意的事情!”(《机场散心》)
由无聊而发掘当代人类生活的困境,正是德波顿的深意所在。他用“想象”、“移情”之类的办法打开我们的心眼,虽有体验“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审美意义,但归根结底仍具指导人生、抚慰心灵的实用功能。揆诸德波顿的多数创作,无论其探讨的是宗教、爱情、建筑、旅行、哲学、文学抑或职场,都有一个预设的前提,即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方式对于当代人类社会的影响。而德波顿对这种影响的心态显然是很矛盾的,没错,资本主义在推动人类社会物质与精神文明发展的事业上厥功甚伟,使如此之多的人摆脱了奴役、贫穷和愚昧的束缚;但另外,资本主义固有的本性又使一切打上利益的烙印,以致人心浮躁,人情变味,地球村变小的同时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却在无限增大。
德波顿在这两者之间左右摇摆,而细心的读者自可发现,尽管德波顿鞭挞资本主义的种种痼疾,但并不意图挑战之。他显然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潮流不可阻挡也没必要阻挡,因而他所开的“药方”常常着眼于调整人的心态而非调整整个制度。说到底,德波顿纠结一番后最终还是倒在了资本主义的墙壁之下,倒得还十分自愿、十分甜蜜。他惯于从苦涩中烹制抚慰心灵的鸡汤,而就算是小修小补之类的事情他也是万万不屑于去做的。
比如书中《工作与幸福》一篇,就集中体现了德波顿的特色。德波顿先是说明古人如何视工作为卑贱的苦差而无所事事才是高贵的光荣,然后说现代资本主义成功地将工作提升至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标准,在此过程中,定义一个人的不再是品德、智慧与修养。我们谈论某个人也不再谈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好像唯有这些才能够准确地揭示人生最明确的特征”。但不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拥有一份能够证明自己价值的工作,于是个人的焦虑、嫉妒、不满、愤懑、不平衡啊这些,就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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