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一天，埃玛努尔·罗布莱斯将他最后的著作《加缪，太阳兄弟》的手稿递交巴黎“塞伊出版社”付梓，不料回到家门口摔倒，猝然去世。生时，罗布莱斯习惯在人前称加缪、斐拉文和我为他的“三个兄弟”。由此十余载中，我不断听他追怀畴昔跟加缪的密切过往，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到一个“真正的加缪”。
　　阿尔及利亚独立前，罗布莱斯于1939年与加缪一起在奥兰办《海岸》杂志，为加缪的《共和阿尔及尔报》撰稿，他自己另外主持《冶炉》刊物，编选《地中海丛书》，扶助斐拉文、雅辛和狄布等北非青年法语作家。1948年4月，由加缪支持，罗布莱斯的代表剧作《蒙塞拉》在阿尔及尔和巴黎两地同时公演。加缪在《法国戏剧辞典》里称赞《蒙塞拉》不愧是法国当代戏剧中最优秀的作品，其艺术强度是他本人和萨特都难以企及的。这番判断里，加缪表现出法国人难有的自谦，但也不是对友人过誉。《蒙塞拉》一剧描述南美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很快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成为世界名剧。我应中国女导演陈颙之邀，将该剧译成中文，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于1979年和1981年两度将其搬上北京舞台。
　　至于加缪自己，他始终拒绝将其最出名的小说《局外人》搬上银幕。因为，他笔下的“局外人”处于飘忽游离状态，不可能以固定的形象显现，一具体化就可能会被歪曲。他逝世后，陆续有人向他的孀妇芳西娜·洛尔提出据之拍片的请求。芳西娜·洛尔表示同意，条件是由她亲自选定电影剧本改编者和导演。她找的改编者正是罗布莱斯，导演是以《猎豹》驰名欧美的意大利艺术家卢奇诺·维斯孔蒂，小说男主角莫尔索由意大利男星马斯特洛亚尼扮演。
　　尽管阵容相当可观，但影片《局外人》除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得提名外，并没有引起人们预想的轰动，观众反应几无。上世纪80年代，我看了影片《局外人》，在巴黎圣日耳曼草地的“广东”中餐馆跟罗布莱斯吃饭时，谈及自己的观感。他说改编完全遵照原作的“白描”手法和“内心独白”，采用简洁凝练的文学语言紧扣主人公莫尔索缓慢的心律，用清冷的氛围衬托出处在社会边缘的人对一切漠然视之的态度。加缪习惯以极其平淡的笔触描绘人物，披露现实，无鼓动读者心潮之意，而是任人去自然感受。这是加缪整个作品的朴素风貌。罗布莱斯告诉我，加缪原来给小说《局外人》起的书名为《冷漠》，意在表明他塑造的是一个飘忽于世外的“自然人种”，完全不同于现实社会中的“异化人”。譬如，莫尔索在小说里对情人玛丽说他不愿去巴黎，因为那是个肮脏的地方，院落阴沉，人的皮肤苍白等。
　　一般的现代文论将加缪的思想归入“荒诞哲学”和“荒诞派文学”，罗布莱斯认为这样的论断纯系误读。依他的亲身感受，加缪有地中海人的气质特征，热爱生活，相信未来，与荒诞派戏剧的代表贝克特、尤奈斯库和品特完全不属于一种思潮。品特声言世界荒诞，命运多舛；贝克特描写人类生活在一个抽象的社会里，一切都是虚妄；尤奈斯库更引申说虚妄出自人们在痛苦面前的焦虑，坠入乌有之乡。然而，加缪确信：正是生活绝望才导致对生活热爱。他这种信念从1938年写《婚礼》就明显表露出来。所谓“婚礼”，指他与大自然的和谐，加缪赞美了照耀家乡的“艳阳”。正因为如此，罗布莱斯才视他为“太阳兄弟”。
　　记得1981年一个星期六，罗布莱斯领我去到以法王路易十六弟媳撒丁岛公主萨瓦·玛丽-约瑟芬命名的王妃街，去寻加缪自1950年9月起在巴黎市内的居所。不巧，彼时住在那里的加缪长子让不在家。罗布莱斯指着那幢楼说，加缪1958年还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在蓝色海岸景色优美的卢尔马兰镇另外买房安置母亲，但老母坚持回阿尔及利亚去了。加缪的儿子让是医生，似与文学生涯无缘。负责审读父亲作品手稿，以及处理版权事务的，是他的孪生姐妹卡特丽娜，卡特丽娜花了8年工夫整理了加缪未完成的小说《第一个人》勾画难辨的原稿，最终得以按作品原貌出版。
　　1984年，我应法国外交部邀请到巴黎，在用法文撰写《罗布莱斯与人类的境遇》一书时，常去罗布莱斯在布洛涅森林岱达伊街的住所造访，不时又总会聊起加缪。文论著作《1945年以来的法国文学》在论述“存在主义”潮流的章节中认定其代表人物是萨特、波伏娃和加缪。对此，罗布莱斯笑答：“否！”他是加缪的知己，一些看法应该是符合实际而中肯的。他向我回述说，加缪大学毕业论文的主题为“基督教的玄学”，抛弃重理性的神学教条，更不愿以讲原则推论的哲学家自居。他的《西西弗神话》等作品貌似鼓吹虚无，但“虚无”是个存在主义语汇，表达宇宙中“时空的绝对零度”。萨特标榜“存在主义”，宣称“世界是荒诞的”、惟有“自由抉择”。可加缪并不赞同这种论调。评论家给他贴的“存在主义”标签，更恰切应该为“生存主义”，即一种生活观，并没有萨特、波伏娃等存在主义者们从海德格尔那承袭来的浓烈纯哲学意味。况且，“存在主义”的教父萨特视加缪为异端。加缪发表《反抗者》后，萨特在《现代》杂志上对其发动猛烈抨击，在遭受萨特和波伏娃等群起而攻之的局面下，加缪仍不愿苟同他们的“善恶二元论”，奋起笔战，双方遂公开敌对，达到水火不相容的激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