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论,直译是稳妥安全的,而意译或化译,须吃透了原文、捕捉了精髓,再冒上点风险,才能险中求胜,作些灵光乍现的处理。但,奥登的诗作打破了这个规律,那里面,一路埋设了或隐或显的不少阅读陷阱,类似的纠结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即便是忠心耿耿的直译信徒,碰上了奥登肯定也是一头雾水,要处理好并非易事。而且,每回碰到的几乎都是新问题:众所周知,奥登是著名的诗体实验者,是语句修辞的炼金术士,是诗歌这件乐器的天才调音师,更是藏匿和改变语句结构的伪装大师;他总能娴熟自如地处理多种多样的节奏、韵律和调性、短诗行、长诗行、抑扬格、抑抑扬格、阳性韵及阴性韵、头韵和脚韵……哎呀,倒真是让我这个演奏者头晕呢。
奥登自己说过:“读者对一首诗有两个要求。首先,它必须是做工精致的词语造物,并以此为他使用的语言增添光彩”。好吧,做工精致的词语造物。为了演奏出同样精致的汉语造物来,译者如我等必得作出一个尽可能精准的抉择。
然而,在种种调适版本中如何测度哪个是好、哪个是坏,又以什么为标准呢?我不知道。到最后,就只能一遍遍地诵读原文。如果还是无法通透,我就会搁下它,让它冷却下来,稍过些时日,再回头来处理。如果仍然没有最优选择,那就退一步,挑选听着、看着最顺眼的那个。
得到奥登赞赏与提携的俄国诗人布罗茨基曾写过一首叫做《烛台》的诗,他说起过这一标准:
艺术致力的目的,似乎是
精确表现,而非将我们蒙骗,
因为它的基本法则毋庸置疑地
宣告了细节的独立。
至于格律的处理(不管是成熟的体例范型,还是奥登独创的自由律),那更是在完稿前必须审度衡量的一个紧要环节。因为,即便完成了语词的忠实对应,演奏者还须准确传达出那种独特的音调和节奏来。而要将英文原诗敷演成一首像样的汉语诗歌,若完全照搬原文语言的律条,那简直就无从翻译了(因这两种语言的构造肌理完全不一样)。在此,只能做权宜处理:不去机械地硬凑英诗的重读音节,而是如前辈译匠所提示的那样,将其引申为汉语诗律中的“顿”(或停延)。同时,努力捕捉原诗的语调音色,尽可能去“复制”奥登的原声,争取做到“可诵而不失意味”。
周克希先生还说过:“感觉是一种才能……由此看来,要让感觉这种才能得以发挥,非得先把自己浸润到译事中去才行。”为了无限抵近所谓的“理想译文”(忠实的、流畅的与精妙的),就只能把自己更长久地“浸润下去”。直到某个瞬间,译者或会产生某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他似乎能够部分地代入到原作者的内心世界中去,或是如招魂般,可以将他从遥远的他乡异地或地狱天堂召唤到身边。无论何种情形,这都是缪斯的再次附身。这样的神秘关联,如此充满灵性的对话,大约就是从事译事可能获得的最大的精神享受吧。
是的,路途中常会觉得憋屈紧张,如在一条漫长夹道中行路一样。但,这样不是最能锤炼译者的心智和语言能力吗?自我并不会丧失,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反向的刺激。我也正是为了这点,才去碰触奥登的。翻译他,一是为了填补汉译奥登巨大而耀眼的空白,二是为着学习他的诗艺,以激发自己的创作潜能;但决不是视之为私人领地而向人炫耀……这才是译介的真正收获。
忠实于原文当然是第一位的,而要无限地贴近原文,须得克服虚妄的骄傲,主动避开那种自我创作式的隐秘改写(最近李笠和马悦然的争论正在于此)。译者需要一颗忠实传达的平常心,或可归结为个人脾性的问题,然而,这何尝不可称之诗人的必备特质呢。虽然我知道,现实状况未必如此:我们每个人私底下都很戒备,时刻准备怒发冲冠,抖起身后那屏漂亮的羽翼来……
当然,每个译者自会留下他的痕迹,但信达雅三原则中的“信”终究还是基础;“达”是要到达可诵的程度(不然,诗歌就不成其为诗歌了);而“雅”,却要凭借了母语的加持才能得以实现。
翻译是对等的呼应,更是两种语言的相互照亮(对诗歌而言,似乎比小说或其他体裁尤为明显);因此,译者对母语的驾驭能力就非常重要:那是他的后备仓库,也是支持并鼓舞他的不竭后援。他最好自己也是个诗人,由此,译者的母语创作能力便会成为左右译文质量的外在限度。
我们的母语(包括了它所内含的一切语言性创作),如同这个将醒未醒的国度一样,还处在转型与成长中,因此,必会出现种种的不适症状;然而,语言若要向内层拓展深度与广度,对优质文学的译介不可或缺。另一方面,当代诗歌(文学)的创作,也出现了太多的单向接受译介作品的趋向。母语问题,实牵涉了更为丰富、复杂的动态因素,譬如如何处理本国诗歌传统,如何调适内中的紧张与冲突,语言的主体性、趣向的选择等等。我厌恶单纯地效从翻译文学,希望以母语为基点,来平等地对视翻译文学。无论翻译与创作,都须进入到语言的内层作深入的思考,这个自省意识绕不开,如同每个人脚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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