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也不例外,小说里有滑铁卢战役,还有1832年的巴黎暴动——我们称之为革命的东西。在每一卷的开始,历史都像是巨幅画卷一般慢慢展开,然后才有这卷的主线人物出场,才有和人物真正息息相关的情节。尤其有趣的是,倘若将《悲惨世界》中关于历史的叙述单独抽离出来,几乎可以集结成一部历史著作,而且作者的兴趣不仅仅在叙述他的故事,他还时不时地充当历史的批评家。
谁能怀疑马吕斯在对待共和的态度上就是雨果本人呢?他评论道,“共和国的伟大在于使交还给民众的民权获得最高的地位,帝国的伟大在于使强加给欧洲的法兰西思想获得最高的地位,他看见从革命中出现了人民的伟大面貌,从帝国中出现了法兰西的伟大面貌”。——熟悉雨果的人都知道,雨果或许正是在《悲惨世界》的写作过程中发现自己是一个共和党人,因为,他抵御不了“人民”这个词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崇高”或者“伟大”这一类浪漫主义者憧憬的字眼。
历史会终结一些事情,包括帝国的伟大。但是,历史在自身终结之前,永远终结不了的却是“人”。于是,小说家就将重心放在了“人”上,这也是小说家区别于史学家的地方。和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一样,雨果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也都让人难以忘记:《巴黎圣母院》里的埃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芳汀、珂赛特,甚至是追捕了冉阿让一生的警探沙威。
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记录历史,雨果笔下的人物记录理想。雨果关于人的理想,关于“人性”的理想很单纯,那就是与“恶”相对的“善”。在米里哀主教的感化下,冉阿让摒弃恶,坚持善成了这部鸿篇巨制的主线。
当然,雨果所要呈现的不是“善”与“恶”的简单对立。因为倘若说《悲惨世界》将在天父感召之下的“善”作为小说的开始和结局,小说更感兴趣的却是对“恶”的存在的追问:“芳汀的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社会买进。”
甚至早在“作者序”中,雨果已经非常明确地将矛头直指“社会的罪恶”——而且“社会的罪恶”经常以“法律”的形式出现,这是《悲惨世界》在十九世纪的伟大发现——:“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
爱:在天真中重温关于人性的梦想
唯一拯救这一切的是爱吧。米里哀主教所代表的神圣之爱,冉阿让对珂赛特无条件的父爱(宗教之爱在人间的具体化表现?),或是珂赛特与马吕斯之间的纯洁爱情;再或是流放的作者对于动荡中的祖国的乡愁式的爱情。在雨果眼里,善的血肉躯体就是爱。这个命题是多么简单,简单到足令我们怀疑自己的复杂。
因为,爱的所有形式在二十世纪的小说里似乎都已经被瓦解了。上帝与他的“人民”之间、亲人之间或者男女之间。爱,从语言学家到小说家,他们都说,那只是人臆造出来的一个词,纯粹物质意义上的词语。我们的处境有点像行进到小说第五卷的沙威,关于善与恶的认知在他因了无私之爱被救起的时候被击得粉碎,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只是,一个半世纪过去了,男子依然可能潦倒,女子依然可能沦为娼妓,儿童依然可能羸弱,而天真地为我们提供爱的方案,将沙威的社会准则一举击碎的雨果,却——没有了。沙威在自己对于善恶的标准彻底坍塌的时候,绝望地投入河水。我们呢?唯一的安慰或许是重温一遍雨果关于人性的梦想。最经典的音乐剧版本中,佩姬唱道:曾有一度人们是良善的,那时他们的声调温柔,字语动人……
有一个瞬间,我以为她唱的是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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