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鲁亚克和布考斯基

    凯鲁亚克体内这些幽蓝的沉郁海水,一遍遍冲旋着他的内心,以至于让他在日记里不断地写下“不管干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对生活有信心”,他用这样的警句来鼓舞自己,以此生活下去。

    而布考斯基远比凯鲁亚克粗砺,他像一块巨石一样,轰隆隆地滚动着,不管不顾向前冲。在凯鲁亚克已出版《在路上》成名之后,布考斯基仍旧一字未出版,他的小说稿件全部被退回。的确,在1950年的美国,海明威和福克纳这些大牌作家们仍健在,他们的作品让读者沉迷,同龄人杜鲁门·卡波特也已享有盛名,没有人看布考斯基那些离经叛道、荒诞生猛的“冒着生活血水和臭味”的作品,出版商如此骂他:你写的都是垃圾。30岁的布考斯基沉湎在酒醉中,有一次胃大出血,差一点死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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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到了1959年,对凯鲁亚克和布考斯基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年。两人的命运发生了转变,我是指写作生命。布考斯基在这一年出版了诗集《花朵,拳头,和野兽的哀号》,从此一直到1994年离世,像利剑一样忧伤而勇猛的诗作,频频击中人心。他成了一位诗人。他本身就是诗。他忘掉了以前所写的所有的小说作品。他体内涌动着的忧郁,猛然长成了一头蓝色的雄狮,张开血盆大口,粗暴地呼吸着,咆哮着,冲向生活,直接干脆地将肉体撞了上去。

    这种自弑精神,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布考斯基,未死。他赢了。他发现,根本没有那个忧郁的自我,他解开锁链,勇敢地分解着生活中所有的丑陋,所有的悲痛,所有的脏。他和现实中低得不能再低,痛得不能再痛的人一样生活,分解着道德,分解着评议,分解着那些已成规定被束之高阁只用来炫耀贴金的美。他用自身试验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非常干脆,从淤泥中产生的美和痛感,形成了布考斯基独一无二的诗歌美学。外在现实的一切,都成了自身内心戏化的映照,他已不再在意那个忧郁的“自我”。他胜利地干掉了自己。

    凯鲁亚克却至死也未解决掉“我”这个问题。中国的禅学也因为土壤文字的隔碍,没能帮他。十年以后,1969年,凯鲁亚克在酒的疼痛中离世。站在他墓地前的只有他的母亲和妹妹,不远处,圣·彼德斯堡大街上的行人们各怀心事匆匆而过,各种新鲜事物正在冉冉升起,世界与以往一样,凭借一股不动声色的力量生长。电视里人们为美国宇航员第一次登上月球而欢呼,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在签署美国第一部允许“无过失离婚”法案——相互厌恶至极的夫妻们再不用非到发生激烈冲突才能结束婚姻了。

    躺在泥土里的凯鲁亚克嘴角微微一笑,他再也不用担心第一任妻子追着来要孩子的抚养费了——他一直拒绝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

    此时,洛杉矶,49岁的布考斯基正在屋子里给《花花公子》等色情杂志写专栏文章。除此,他做各种短工以糊口,活一天算一天,他酗酒,乱性,以坏得不能再坏的形象,消解着固有的美。他为四围的知名人士上演着各类可怕可憎的生活形象,使熟知或不熟知他的“学院派”知识分子,听到他的名字,就胆颤心惊、嗤之以鼻,以至在街上碰上他,就远远地避开,免得和他发生任何关系。

    就这样,谁也没料到,25年以后,这个面部坑坑洼洼、皮肤难看,身上散发着酒气,无视穿着和阶层的家伙,在他死后,会有无数个贫穷失意人,无数的另类人(这个群体里有的是酒鬼、乞丐、妓女、衣衫褴褛的流浪艺术家),他们穿得奇奇怪怪,胸前没有戴小白花,也没穿黑礼服,没打领结,只是随意自发地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他们中有的人在笑,有的流下泪水,因为——看哪,那即将融回泥土的肉体粉尘,在活着时,它们组成的那个男人,那个全美国“惟一”的男人——那个身上带有远古气息的酒神男人,他粗砺豪放地畅演了各种坏的形象,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们甚至嘲笑他污蔑他轻视他,就像痛恨自己体内所有恶的种子一样。然而,当一阵风吹来,天空中抛下大颗的雨滴,干涸的地面分解出湿晕,路边的乱草猛烈地左右摇晃,人们才仿佛听到了上个世纪才有的那种——低沉迷人的鼓声,那悠长的荒原歌声,它们因为这个人的离去而再次响起。

    这,到底是要唤醒我们什么?

    我们不得不深深地低下头去,因为,此时,他们——我们,终于意识到,这个——已经离去的诗人,用他自身消解痛苦的力量创造出活生生的形象——那些毁坏力,恰是诸神赋予的,目的就是为了启迪我们自身——人类本身无穷的生命力,让它们不被表象围困,击垮。至此,我们终于看到,凯鲁亚克和布考斯基,他们的双手,缓缓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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