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人来说,历史就是由活人讲述的有关死人的故事。这一看法即便谈不上正确,起码也算相当实用。可是,假如有人把这类故事完全当真,恐怕就有点犯傻了。毕竟,历史不同于自然科学,而仅仅是“对人类过去的认识”。要判断这类认识的对错偏正,牵涉的问题实在太多。同一个时期,在有的人眼中是开国史,在另外的人眼里却可能是衰亡史;同一段过去,一拨人称之为解放史,另一拨人视其为抵抗史,这都是在历史认识中常有的事。要对历史到底是什么做更深入的思考,我推荐雷蒙·阿隆的《历史讲演录》,这是一本不错的进阶读物。
《历史讲演录》是阿隆的遗著,主要内容来自他在法兰西学院讲授的两门课(1972—1974)。在这本书中,阿隆想用一种综合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他毕生都在思考的主题是:“人们如何能够同时认识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与他们本身?”而历史,作为特定时空当中的人与社会,阿隆当然予以重点关注。他曾经说过,康德提出的三个问题是他开展工作的起点,也是他担负知识分子使命的基本态度。这三个问题分别是:“我能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有权渴望什么?”不过向来谨言慎行的他还是提醒自己,在看待人类社会的时候,这些问题最好加上“在历史中”作为限定词。因为他很清楚,任何标榜“客观”的人类研究其实都有不可逾越的局限——没有人能超拔于自身处境,获得一个阿基米德式的视点,故而“谦卑”地提问是学术研究的第一步。
阿隆所谓的综合,主要是想把英美分析哲学的研究方法与德国历史主义的哲学思考结合起来的一种尝试。他首先从“历史主义”这个概念在哲学家与历史学家那里的差异说起,谈到历史决定论与历史多样性这两种历史观,接着谈到历史多样性与语言多样性之间的关系。阿隆认为,正是在这里,分析哲学与德国历史主义可能存在结合点。他注意到,尽管按照分析哲学的一般观点,对一个科学事件的解释,只要逻辑的前件与后件之间的关系明确,其解释就能成立,但是分析哲学对语言多样性的强调又表明,一旦是人类的活动,就难免牵涉与语言密切相关的动机、意向等等东西。这时候,简单的分析逻辑显然解决不了问题。毕竟,人们不可能像解释物体下落那样解释1941年希特勒进攻苏联的决定,也无法像对待雪崩那样,对法西斯德国的溃败给予解释。
然而另一方面,阿隆认为历史主义同样问题重重。与之颇多联系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也是如此。只有赋予过去特定的意义,历史才真正存在。像宗教史观一样,马克思主义赋予了过去特定的意义,譬如进步、规律、阶级斗争等等,从而避免人类的过去成为一段由白痴讲述的、毫无意义的“噪音与怒吼”(莎士比亚语)。可是,过分强调历史规律的客观性,导致的结果是“人”这一历史主体魔术般地消失了——马克思主义迅速蜕变成了政治宣传或权力神学。
对于修正主义者的努力,阿隆也持批判的态度。他认为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化的马克思主义”把客观论推到了极致,足以轻松地诠释静态社会,却很难为变动的历史给出满意的答案。而萨特、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存在主义诠释把“人”重新放回到历史当中。但是,如何在个人行动为中心的诠释里体现宏观历史,对于他们来说始终是一个大难题。按照各自意志行动的个人汇总起来就等于整体历史吗?又或者,整体历史必须通过所有人的“异化”方能实现?阿隆认为萨特玩的极端个人主义与集体行动的辩证法十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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