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废墟上御风飞行——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与中年童话

    你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发展和结局?那,让我们回到《日记》处,“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瘾、恶习之类),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复原状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处,探险另一种可能吧。

    《偷情》结尾,《神隐Ⅰ》开头,《不存在的篇章》中,都出现了这样一个任性的声音。对某一件事情不满意,就推翻重来,时间会为自己而倒流,寻找另一种可能。这种孩童般的思维,打乱了小说的自然线性时间而进入多维的心理时间,如童话般具有超现实意味。主人公的旅程是时间主轴,其间插入人类学社会学分析、往事回忆、超现实虚构、情节发展的另一种可能等种种分支,随时跳离主线又随时返回,不断出现时间的松脱、交叉、变形,如同一台DVD播放机,可以随心所欲地快进、慢放、重放、倒带或者暂停。

    “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 《初夏》中不断插叙的“延拓”手法,是一种陌生化手段,如同女巫用塔罗牌施放的魔法,试图用迷宫般丰富的可能性选择和迂回的路径,以及循环往复的心理时间观来对抗自然直线时间的单向流动和随之而来的衰老和死亡。正如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引用的一段绝妙论述:

    如果说在时间与死亡这两个逃避不了的点之间直线距离最近的话,那么离题与插叙则可以使它们之间的距离延长。如果这些插叙变得十分复杂,十分曲折,相互缠绕在一起并迅速更迭,让人看不清它们的踪迹,那么死亡也许不会找到我们,时间也许会迷失方向,我们也许会被这些不断变换的掩体保护下来。

    如果说塔罗牌是以运动和变化来与时间抗衡,那么古玩店则是一种静止的魔法武器。主人公在旅途中,将过往岁月的片段一一整理分类、编号、陈列,如一间无形的古玩店,保存的并非物质,而是情感和记忆。它在小说中具象化为主人公钟情的一家咖啡店,陈列着圣?埃克絮佩利童话《小王子》的主题物品,播放着披头四的音乐。披头四和小王子,都是上世纪逝去的年代中经典的怀旧符号。而店主——一个曾在四十年前披头四现场演唱会上尖叫流泪昏厥的野女孩,此刻已成为“寻常住宅区午后会出现遛狗的家庭主妇欧巴桑”。她和主人公一样,“已经被定格,成了一帧泛黄的照片,挂在屋子之一隅,盈盈笑着,但没有故事,无人探究” 。仿佛在与时间搏斗的过程中,女巫自己也以旧照片的形式,成了古玩店里陈列的古董。

    毛尖在分析电影《胭脂扣》时谈到:

    当现代变得越来越俗不可耐时,古董店则仿佛秘而不宣地以稍嫌猥琐的方式承当起了城市和现代的抒情功能。因为古董店轻易地集合了过去时态、现在时态和将来时态,还包括各种虚拟态,并且现代社会让它具有了一种奇特的过滤功能,它可以使凡庸的物质变得精神奕奕,使籍籍无名的东西蒙岁月之恩而引人注目。

    现代都市盛行“怀旧热”,对旧物旧时光的追逐,也许是一种对“物化”的反抗,希望借此“与现实的物质关系有一种变为文化关系的趋向” 。《初夏》主人公在旅程中随时随地的怀旧情结,折射出现代都市精神生活的无根状态:人们丧失了“此刻”的坐标原点,只有努力搜集着记忆的碎片,将往事定格,以免在时间之风吹过后一无所有。

    作者将“女巫”的特质汇入小说主人公形象,并以丰富而迂回的叙事策略,“塔罗牌”般的时空调度和“古玩店”般的记忆整理,对抗时间与死亡。但这并非无往而不胜。现代都市人群的精神危机纷至沓来,形成“女巫寻宝之路”的巨大阻碍。主人公迷失于现代都市文明之林,魔法会失灵,珍贵之物会被盗走,这一切透过“神隐”母题呈现出来。

    二 “神隐”何处:中年危机与都市文明困境

    《初夏》全书十四章中,有两章命名为《神隐》。日本传来的外来语中的“神隐”(kamikakushi),意即“被神怪隐藏起来”,受其招待,或遭诱拐、强掳,而从人类社会消失、行方不明。古早的日本民间信仰,相信“神隐”是人类与灵异世界往来的重要“交通管道” 。

    如果我们把“神隐”看作民间故事的一个母题,便会发现这一穿行于人间与仙界之间的事件在各类艺术作品,尤其是童话中被大量使用。日本著名民间童话《浦岛太郎》,年轻的渔夫乘着海龟,暂时抛开现实的艰难时日,到龙宫幻境中享乐一番,回到人间时已是时过境迁,他违背了与龙女的约定打开木盒,瞬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宫崎骏动画电影《千与千寻的神隐》(又译《神隐少女》)使“神隐”这一词汇被更多人所熟知,十岁的女孩千寻无意中闯入妖精的荒诞国度,在一次又一次的发现和挑战中接受成长的洗礼。日本童话作家安房直子《艾蒿原野的风》、《白鹦鹉的森林》、《樱花飘雪》、《小狐狸的窗户》等,都有孩童在精灵的诱拐之下,或永远失踪,或进入奇境又返回。“神隐”母题并不限于日本,西方童话《吹笛子的人》、吉姆·巴里《彼得·潘》、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奇境》、王尔德《渔夫和他的灵魂》……都可见“神隐”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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