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废墟上御风飞行——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与中年童话

    与此相关的是一个英语词汇“changeling”,意指“被偷换后留下的低能儿”。欧洲民间传说,每当美丽聪慧的婴儿出生后,侏儒小鬼戈布林便会用自己丑陋愚笨的孩子——“changeling”,偷偷换走那美丽的婴儿。

    《初夏》中的“神隐”,其第一层含义便是“孩子的失踪”。这并非肉体的消逝,而是精神的改变。主人公在旅途中,忆起自己年幼的儿女,有着纯澈的眼眸,瑰丽的想象,天真的热情,如“一架珍贵精密的侦测仪器”,探测到世间每一个角落的奇妙。那为“你”在夜航的飞机上摘灯光宝石的小男孩,是可以救“你”脱离单调无趣重复生活的白马王子。他们的存在,让“你”对神奇的造物产生敬畏:

    你不能相信他们在今生之前是不存在于大化的(不论以哪一种形貌,蝴蝶、神祇、某朝代的人),因此你确信有前世,那,自然也就有来世了,你从儿女的存在,始生有一种隐隐的宗教感。

    然而儿女们被时间裹挟着不断成长,褪去童真,褪去热情,在二十年间逐渐变成另外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或陌生女子。儿子成了宅男,啃老族,植物男,如同患上严重的电脑依赖症,与虚拟世界的交集远比现实世界来得多;女儿成了物质女,只对化妆品、偶像剧情节和LV包包感兴趣。

    作者不断变化视角,将“你”的身份代入各种时代各种年纪的男女,却从未以“你”来介入年轻一代的语境。如果说主人公对于以丈夫为代表的“老公狮”仍有一定程度上的认同,那么这些崭新的时代里的崭新的人们,仿佛是大异于自己的另一人种,始终是她所不能理解不可兼容的“他者”。在她看来,这是垮掉的一代——“男人不打猎,女人猛采集”。他们“拙于生物的所有技能”,丧失了劳动力、创造力,如同行尸走肉般漂浮无根。他们丧失了对真实的感知能力,缺乏生命热情,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无数的电子产品制造出的拟真效果。后现代工业文明的价值虚无,人的整体性和精神性的丧失,在年轻一代身上展露无遗。他们已经走出了童年的伊甸园,正如人类已从人类文明的童稚时期——原始社会,走入今天这片精神的荒原。这多像是被偷换的孩子——“changeling”, 冷漠麻木的宅男和物质女们,不知何时已替换了那曾窥得天机的灵动儿女,失去了最初的美丽聪慧的灵魂,只剩下躯壳漂浮于荒诞的时代。

    儿子面露不耐回答你的那颜色,你极想抄起一件家伙打杀了他,因为眼前的人先已杀了并篡夺了那为你摘星星并以双手捧给你的四岁小男孩。那替换的系统和方式如此精致难察……你捂住口,哽咽难言,那孩子给绑到哪去了,如今安在,你竟没有即时搜救他,你们早错失了那黄金时间了。

    主人公于是绝望地想着:“这样再一代,会绝种吧。”然而很快就意识到,绝种的,其实是步入中年的自己这一代。冷漠无趣的“老公狮”替换了纯真热情的少年,神情疲惫的家庭主妇替换了眼神明亮的“野女孩”,这和年轻一代的退化如此相似。都市文明的废墟与时间合谋,战胜了女巫的魔法,将一切都变成面目全非的“changeling”。那些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记忆、观念,已经被时光的流水冲刷殆尽了。在当今后现代消解一切、嘲讽一切、碎片化和娱乐化的语境中,以“你”为代表的中年一代仍苦苦徘徊于似乎已经显得过时的萨特式存在主义焦虑,如同朱天心小说《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 中的老人一样,在记忆与现实的荒谬错位中无所适从。《千与千寻的神隐》中,忘记了自己名字的人们,被巫婆控制,无法离开妖怪之国回到人类的家园。而丢失了记忆中珍贵之物的“你”,莫非也成了“神隐”中被神怪掳走的婴孩吗?

    时至现代,“神隐”已由最初的民俗学意义生发出更为丰富的内涵。由被动的“消失”转向主动的“逃离”——“提供了一处秘密基地、一方逃逸路线,让疲惫的芸芸众生,短期或长久失踪,弃除既定的角色桎梏,从家庭、工作场所,甚至人际网络挣脱,自由呼吸” 。村上春树《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中,描述一名日本普通上班族男子,在大楼的第24层和26层间无端消失,二十天后才在仙台的车站被发现,并丧失了有关此事的全部记忆。男子假托“消失”事件,暂时离开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被患有焦虑性神经症的母亲、穿着冰锥般高跟鞋的妻子和Merrill Lynch 包围的美丽三角形世界” 。《千与千寻的神隐》那列海上列车的车厢中,有几位面孔模糊、身着西装、手提公文包的身影,他们也许就是村上春树文中那位消失的男子吧,逃家逃班,给灵魂短暂的自由。川端康成的小说中,男孩和女孩爬到大树上,躲在繁茂的枝叶间倾听鸟鸣风声,“仿佛是呆在远离地面的另一个世界里” 。幾米漫画《躲进世界的角落》,也描绘了这样一群不需精灵的诱拐就自己躲藏起来的孩童,用“神隐”的方式逃离成人世界,保护自己那片明净的心灵家园。

    这便是《初夏》中“神隐”结构的第二层含义。主人公精心策划的旅程,是典型的现代语境下的“神隐”——以“寻找”的名义,主动逃离当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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