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描写着眼于视觉形象,如“斜斜飘落的细雨”、“薄薄的纱幕”、“红顶白屋的民居”,甚至大桥上川流不息的部队也仿佛只见其形,不闻其声,因为作者是从那片高地上的视角写景的。正是从这个视角才能把仿佛无声的旖旎风光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最后一句平淡、写实的语气,却似惊人的警讯:迫在眉睫的战争即将打破这宁静的氛围。
安德烈公爵和一棵老橡树的故事:
在春天暖和的阳光下,他坐在带弹簧的四轮马车上,望着新出土的青草,白桦树的嫩叶,望着春天最初出现的朵朵白云在灿烂的蓝天上飘动。他一无所思,愉快而随意地左顾右盼。
不久他的马车驶进一片桦树林。他环顾四周,赞叹春天到了:
“可不是吗,到处绿意盎然……多快呀!桦树,稠李,赤杨,全都泛绿了……可是那棵橡树却看不到。啊,那就是,橡树。”
橡树耸立在大路边上。树龄大概十倍于林子里的桦树,有十倍那么粗,而且比任何一棵桦树都高出一倍。这是两人合抱的大树,那些树枝看来早已折断,残破的树皮伤痕累累。它又笨拙又不匀称地撑开弯弯曲曲的胳膊和手指,好像一个愤世嫉俗、藐视一切的老怪物,挺立在笑意盈盈的桦树之间。只有它不愿屈服于春天的魅力,对春天和太阳视而不见……(同上,581页)
半月后,安德烈公爵在返回的途中又驶进了那片桦树林,“林中的那棵歪歪扭扭的老橡树曾那样奇怪而难忘地使他万念俱灰”。不过此时已是“处处林木蓊郁,浓荫匝地,枝繁叶茂”的六月初。
整天都热气逼人,暴风雨欲来,但只有一小片乌云骤降一阵大雨,落在道路的尘埃上和丰润的树叶上。树林的左边很暗,藏在阴影里;湿润、明亮的右边则在阳光下闪烁,在风里轻轻摇摆。一切都欣欣向荣;夜莺的啼啭或近或远。
“是的,与我心意相投的那棵橡树就在这里,在这片树林里,”安德烈公爵想。“它在哪里呢?”安德烈公爵望着道路的左边又想,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欣赏的就是他要找的那棵橡树,却没有认出它来。老橡树完全变样了,它伸展开苍翠、暗绿的枝叶,宛如天幕,懒洋洋地在夕阳余晖中微微摆动。难看的手指、累累伤疤、原来的忧伤和怀疑全都不见了。从百年老树的僵硬的树皮里冒出了不带茎的鲜嫩的树叶,令人难以置信,是这个老头子孕育了它们。“这就是那棵橡树啊,”安德烈公爵想,蓦然觉得,一种莫名的青春的欢乐和焕然一新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时刻都同时在他的记忆中复苏。于是奥斯特利茨的高高的天空,妻子死后脸上幽怨的神情,在渡船上的皮埃尔,为夜色之美而激动的女孩,那夜晚,那月亮——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记忆中蓦然复苏……(同上,586页)
往事历历。他身负重伤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仰望蓝天,浮想联翩;侥幸康复后,目睹爱妻死于产褥而心灰意懒;与好友皮埃尔在落日渡头畅谈人生的意义,深有感触,而在返回桦树林的前夕无意中听到娜塔莎激情洋溢地赞叹春天月夜之美,如此种种都为他心灵的复苏作了铺垫。文笔优美细腻,情景交融,对人物的转变刻画得细致入微。其中对安德烈公爵在战场上仰望蓝天,觉得万事皆空的心情的描写,对他在回程中看到老橡树长出新叶所激发的春满大地、万象更新的喜悦的描写,被公认为心理描写的出色篇章。安德烈公爵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他憧憬着爱情、幸福和事业,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此是后话。
最后,我认为有必要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翻译家和作家不同,他没有选择主题思想和题材的自由,有一定生活素材和才华而成名的青年作家屡见不鲜,而青年成名的翻译家却颇为罕见。翻译家是文化交流的桥梁,他首先至少要精通一门外语,仅此一点没有几年系统的学习是办不到的,而处理的题材往往是他所不熟悉或不大熟悉的,要使译文真正传情达意又谈何容易,须知中外文的差别如此之大,远非英法文或俄文与乌克兰文的差别可比。
托尔斯泰在书中探讨人的意志的自由和必然性的问题,他提出了如下命题:
史学在解决这个问题时,它和其他科学的关系是经验科学(опытнаянаука) 和思辨科学(умозрительная наука)的关系。
史学的研究对象不是人的意志本身,而是我们的关于意志的表象(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е)。(同上,1670页)
这两个命题有密切的逻辑关系。作家认为史学是经验科学,只“涉及人的意志在过去的一定条件下表现出来的表象”,而不像思辨科学那样“涉及这种意志的本质本身”。这里表象是相对于本质而言,思辨是相对于经验而言。试看某翻译家的译文:
在解决这个问题时,历史同其他科学的关系,就像实验科学同抽象科学的关系一样。
历史研究的不是人的意志本身,而是我们对它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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