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鲁迅辨》自序

    这确实是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当今五十岁以上的人,大概都还记得,我国在不短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在主流意识内有一个强有力的观点:文艺必须为政治服务。鲁迅研究当然毫无例外地必须为政治服务。而“为政治服务”,有些人又理解成或规定成是为政治运动服务,是为具体的方针政策服务。因此在政治、经济、文化各领域,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只要有风吹草动,鲁迅都必须冲锋陷阵在前。政治文化领域几场批判运动不必说了,就是农业合作化高潮到人民公社化期间,鲁迅也多么忙碌。而到了“文化大革命”,哪一场批判没有鲁迅到场?“文革”结束了,鲁迅仍不能安息。大而至于改革开放,具体的至于计划生育,都要请鲁迅当宣传员。近年,“鲁迅与环境保护”、“鲁迅论城市建设”、“鲁迅关注的‘三农’问题”、“鲁迅的‘血与火’是为了‘建设和谐社会’”等等,又成了某些“鲁迅研究专家”的热门话题。所有这些,美其名为“鲁迅的当代性”,实际上是拿鲁迅当“万金油”使用,什么地方痒就在什么地方抹一下。早在三十多年前,邓小平就指出:“要对毛泽东思想有一个完整的准确的认识”,“才不至于割裂、歪曲毛泽东思想,损害毛泽东思想”。(《完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1977年7月21日讲话)时至今日,对鲁迅何尝不存在“完整的准确的认识”的问题?可是在某些专家的笔下,在某些人头挤挤的热闹的讨论会上,鲁迅难道不仍然在被支离破碎地“使用”吗?鲁迅不是仍然在“为政治服务”的重负下还没有解放出来吗?正是在这样的“使用”之下,某些人除了“研究”之外,还“改编”鲁迅,还“创造”鲁迅,“假鲁迅”也就这样应运而生。由于“当代性”(其实是“当前性”)的需要,牵强附会、捕风捉影、弄虚作假的事,也就仍然在不断发生。 
    为了“使用”鲁迅,也就有了“神化”鲁迅。有些人认为,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等文中对鲁迅的高度评价,是对鲁迅的“神化”。我并不这样认为。毛泽东称鲁迅为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我认为这是一位政治领袖对一位同时代的历史伟人的评价,是全面的、合适的。但我认为应该允许不同评价的出现。新的评价是否科学、是否合乎鲁迅一生的实际,人们自当作出鉴别。我个人认为,至今还没有出现比毛泽东更全面、更合适的深为人们所接受的对鲁迅的评价。在上述频繁“使用”鲁迅的过程中,鲁迅也就成了万能的“超人”,也就逐渐“神化”了鲁迅。到了“文化大革命”,毛泽东被史无前例地“神化”了,鲁迅也被进一步“神化”。要把鲁迅当作“钟馗”去“捉鬼”,“钟馗”不就是“神”吗?去“捉鬼”不就是当“工具”使用吗?世俗中常有一种误解:以为“神化”是出于对某历史人物太信服、太尊奉、太敬重造成的。其实不然。说到底“神化”即“工具化”。“神化”也是对历史人物的歪曲,也是对历史人物的伤害。有人自我“神化”就是自我“工具化”。然而,“神化”毛泽东的势头终于得到了遏制。“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是对“神化”毛泽东的重大突破。在封建专制流毒还相当严重的中国,这场讨论的历史意义,是怎么估价都不会过高的。但正如鲁迅所指出的:历史每前进一步,旧势力、旧思想总会以种种方式通过种种渠道“回潮”。“神化鲁迅”就依然存在。被“神化”了的“假鲁迅”,依然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不断地出现。 
    在“文革”期间和“文革”结束后很长的时期内,是不许谈论“神化”鲁迅的事的,评论鲁迅有一套一套的套话,随便议论鲁迅也就成了有政治风险的事。这里且举一个例子。鲁迅的亲密战友茅盾,1975年春鲁迅博物馆请他参加座谈会,几天后送来他的发言记录,要他过目定稿。不过七八千字,他“认认真真地修改了三天”,还定不下来。儿子韦韬觉得奇怪,茅盾却对他说:“这篇谈话稿虽说由鲁迅博物馆保存,但肯定会流传开去。所以我既要努力忠于历史,又要使他们能够接受,非常难办,很费斟酌。”(见韦韬等《父亲茅盾的晚年》,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从中可见,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和氛围!茅盾为坚持“忠于历史”的原则真费尽心力,有些意志薄弱者就只好去写弄虚作假的回忆录。然而,到了“文革”结束后,茅盾还是因说真话而惹祸。1979年10月,茅盾在答记者访问时,说了句“不要神化鲁迅”,竟遭到围攻式的批判,以后不断挨批达三十年之久。2001年有人写了《挑战经典——新时期关于鲁迅的几次论争》,茅盾被列为“挑战经典”的第二号人物。2002年5月,有人编了一大部书《谁挑战鲁迅》,茅盾又成了“挑战鲁迅”的第二名。2006年8月,有人编辑出版《颠覆与传承》一书,茅盾因这一句话,又成了“颠覆鲁迅”的重要人员。茅盾说了句合乎史实的真话竟闯了大祸,那必然会引来不少的假话和“假鲁迅”。“假鲁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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