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样的劳绩,走过半个世纪

    今年上海书展的时候,应邀参加了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出版100种座谈会。毫不夸张地说,但凡喜欢古典文学的都知道这套书,治古典文学的更没人能离得开这套书。个人也是如此,自求学时代起,就常与之打交道。以后为做论文,于汉魏六朝及明清两代的总集别集更是多有利用。像余嘉锡先生的《世说新语笺疏》、钱仲联先生的《牧斋初学集》、《有学集》,以及稍后李学颖先生的《吴梅村全集》,都是翻览批抹数过的。在一个难称富足的年代,未识门径的后学所体验到的一卷在手、恍对千古的快意,许多时候,都是由这套丛书赐予的。
    
    丛书所收录的集子大多地位崇高。由高亨的《诗经今注》开始,一直到钱仲联的《人境庐诗草笺注》,时间跨度历先秦两汉而及元明清三代;包举的文体,则除诗文外,还兼及词曲与戏剧、小说;其典范意义与集大成贡献,更反映了传统文学的基本特质和整体面貌。至于有的作者,横出别才,所提领出的夭矫姿媚和惊世的侧艳,则给这种崇尚本原与师匠的文学开出了无穷的新境。如此法古式往,常玩常新,千百年的波腾澜翻,拓展出一条悠长开阔的文学河床,既是古人丰沛情感最好的安顿,更贡献给后人缓解精神饥渴的最醇美的醴醪。
    
    真要好好感谢上海古籍出版社,从上世纪50年代起,就有计划地经营这项工程。历半个世纪的努力至于今,经典阅读的风气早已日渐式微,出版的体制机制也有很大的变化,但其几代编辑,仍孜孜矻矻,不为摇动,或采传世旧注整理校点,或推积学的今人新校新注,硬是与整理者一道,将这份单调枯燥的工作坚持了下来。有时长日更深,劳身力耕,旁人的看法,其身处的环境,已没了可以不言朝市不问米价的安详的余裕;而现世的生活,更难免为他人做嫁的踌躇与考校,但他们就是能做到一心一意,神凝气定,并字捃句摭,行数墨寻,笔下既不患琐碎,又不落曼衍,进而蒐罗宏富,采录精审,终使一个个完美的文本,呈现在世人的面前。不但扶进了微学,增广了道艺,那种善识善断、攻错纠偏的识微之功,让整理者本人也获益匪浅。而放大了看,由这种部帙的堆叠,华章联翩,一事一吟当中,古典文学的整体结构,乃至传统中国人情感世界的密实肌理,由此都得到了清晰的呈现。
    
    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渠道,能让人获得这样的知识。从来,讲坛上侃的文学古典,多只是故事,少这种知识。有些后人的发挥,又不尽可信。最可叹的是,为要人明白,进而爱听,许多说故事的,不惜拆毁古人文字构造中原设的情感程序,弃绝其锦心绣口锻炼成的清辞丽句,直接再直接,白话再白话,以至于只见一无遮拦的开门见山,清汤光水的粗鄙与弱智。这种滤干了古人幽邃精神和优雅情致,包括其繁复的意义构造,迷宫般精巧的语言设置,急于横冲直突的实用与功利,甚至不惜应景以适俗,降格以取媚,与古典文学哪里还有什么关系?相反,它适足消解古典。当然,这样说不是要摒弃今人合理的诠解,隔绝经典文本与当下生活的关联,而只是说,你既然讲的是传统的文学经典,就不能为应时令,屈就一个低度的标准而诬古人、误后生。今天的后生已然是这样了,当要表达时间很短这个意思,他们通常只会说“一顿饭”、“一袋烟”,而不会说“一盏茶”和“一炷香”,更不要说能准确说出“白驹过隙”的意思,并用及“驹光”这样的成词。有鉴于这样惨淡的情势,还不应该有针对性地重讲开卷有益的老话,让他们有以知道,在文学的经典里,一句话,一个意思,竟可以表达到这样的婉曲和深致!
    
    至于课堂上教的又如何呢?因多通史和概论式的高头讲章,既不提供过程和细节,有时甚至不提供足量的文本研习,也未必能保证让人获得这种知识。结果,说谁关心民瘼,谁多放浪形骸,杜甫难免与白居易混同,袁宏道更不易与袁中道区别。可前者,若是读了《杜诗镜铨》、《钱注杜诗》和《白居易集笺校》,就能知道,有时候所谓关心民瘼,在谁是门面的套话和自我的虚夸,在什么时候又是曲意的迎合和人格萎缩的征象。同理,那种放浪形骸,也可经由作者的文集,细加寻绎,从而断定在彼不过是一种常见的情伪,于此才是一段难到的真声。如此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让人能真切体知几千年来中国人积累下的文化心理,是怎样经过历代人的文字运用,并以怎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承传下来。更不要说在中国古代,文人通常不具有单一的社会身份,文本更多文学以外的深广内容。而落实到文学本身而言,语言影响文化,主要通过语法;文化影响语言,通常经由词汇。只要认真细读,在一种语言及语用的往复体悟中,保持与发扬传统经典的契机也就在了。这,就是“不学诗,无以言”在当下的意思。就是古典和经典的意义了。可遗憾的是,现在愿意并能够进入这套丛书,乃或其他重要的古代文本的人太少。相反,为了强调古为今用或现代转换,避免被人视同嗜旧背时或骸骨迷恋,这样的道理,已少见有人作着力的发扬。所以,要这样的人能体悟古典的意义,也就断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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