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完了》后记

    我父亲那一代辛亥革命前后出生的学人,幼时有许多是既受过旧式私塾教育,又受过早期西式启蒙学堂教育的。对他们来说,古文经典脱口而出,文言写作随心所欲是很自然的事。那一代学者,还有不少人用毛笔写文言比用钢笔写白话更顺手,旧学根底是幼时基础,中西贯通是后来成果。文史类学人自不必说,自然科学家往往也是如此。我曾听到过化学家黄子卿教授随口背诵《左传》《史记》,见到过物理学家王竹溪教授亲手所记电路图一般工整精确的围棋古谱。至于数学家华罗庚、水利学家黄万里的旧体诗文功力,就更是众所周知了。华罗庚先生去世后,我父亲曾叹息有些问题再不能和他探讨了,否则一定会有共同兴趣的。
    记得父亲曾说过,解放初期开会听报告,就有人用外文记录,有人用文言记录,速度都极快。当然,这是给自己看的。至于要上交的学习体会、思想汇报之类,不必说,是绝不能用文言,更不能用外文的。后来,在他们学术水平与研究能力处于高峰时,中外文化都成了所谓“封资修”文化,多数人失去了钻研学问的权力。同时,不止一代青少年失去了学习传统文化的机会。
    时过境迁,社会变动、科技进步不仅改变了人的生活,也改变了人的思维方式。许多过去很难的事今天非常容易,也有过去很平常的事今天成了专门学问。用惯电脑的人往往连用钢笔写字都嫌麻烦,能用毛笔写文言的更是万里挑一。顺便说一句,老一代学者中,也有不少会用电脑,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十几年前,高龄的语言学家周有光就已在大力宣传电脑的好处,鼓动朋友们使用电脑。看来,懂旧学未必妨碍接受新知识,也许还有助于掌握新知识,用惯传统工具的人也可以学会利用新工具,全在乎个人学不学。反过来,懂新知识,用惯新工具的人学旧东西,可能更不容易,因为没有那个环境了。我不知道,延续了千年的教育方式是否真的一无是处,社会前进是否一定要以牺牲传统文化为代价。过去学生必背的古书,今天也许其中不少只是专业相关或有特殊兴趣的人才会去读吧?喜欢读书的人,不一定出于功利目的,多读书、长学问至少可以开阔眼界,愉悦自身。老一代人将他们读书的方法、经验告诉大家,或许可以让人少走些弯路,了解那一代人读什么书,怎样读书、做学问,是否也自有其意味呢?这本《书读完了》是从父亲诸多文章中选出的,记录了父亲读书、治学的心得和体会,对喜欢读书的现代人来说,或者也不无裨益吧。
    那一代命途多舛的学人,绝大多数已渐行渐远。幼时既受过旧式私塾教育,又受过早期西式启蒙学堂教育的人不会再有了;求学时遭逢战乱,学成后又遇浩劫的事,但愿也永不再有。

                                                   金木婴 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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