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查:没有什么奇特。我不太喜欢各种礼仪活动,觉得那不是亲密无间的交往,不是精神领域的对话,也不是相互了解,而是围绕着边疆人生活的一个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所有人的表情与我相同,或与我的祖辈相似,但对普通读者而言,我依然是一个陌生的边疆人,一个典型的边疆人,因为人们不仅从外表上,而且从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神态上审视我。我不停地倾诉着这种名不符实的陌生客人的存在。人们对我的观察、礼节和伪装,无声地强加给我某种社会人格。我要不停地对付可能暴露自己的各种东西的挑战。这样,我不得不使自己变成理性眼中典型的陌生人,即不暴露自己奇特性的人。理性之城,欢迎我的正是这种身份,我付出的代价是使自己屈服于这种匿名状态。
记者:在《秦尼巴克》里,对人性进行强制是这部小说的重要元素。人性系统的基本要素是,在恶劣的地理环境中,边疆人建立一种自我克制。在自我克制时,边疆人的自由不仅受皇权和政治风云的约束,而且有些人不断地因承认有罪而受到威胁。必须承认,历代边疆人不是屈从于那种单纯否定的自然环境,而是被控制在一种特定的移民政策中。前者只是解开束缚,将边疆人的深层本性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后者则用一个奖惩系统来禁锢人性自由,把它包容在虚伪的道德意识活动中。
傅查:你说对了,中国人的道德是虚伪的,很容易把一个人从谴责世界推向审判世界。显然,我在这种参照系中,找到了边疆人的心理学,因为几代边疆人的生存状态被置于道德的观察之下,这就要求人们不断地否定它在表面上的伪饰。人们只能根据它的行动来审判自己,不能指责自己的生存意图。他们的奥秘也不会受到探寻。而我的写作仅仅为自身可见的虚构故事负责,其他因素都陷于沉寂。除了边疆人事的可视部分,道德已不存在了。《秦尼巴克》里描绘的那种人性冲突,不会再被伪道德和驯养所破坏,但是却不允许有个人的特立独行,只有集体主义的相似性,只允许有愚昧的亲近性。最初构思这部小说时,为了让读者看得更清楚,我曾扮演过囚犯,你可以监视、刺探和贴近,实际上你却越来越远离边疆人,因为你接受和承认的,只是边疆人的价值。边疆人在中国历史里,永远只能是一种移民和人口分类体系。所以,我的写作是一种单向倾诉。这样,既保留了我的单向倾诉结构,又增添了一种非对称的相似性,一种无回应的新的小说结构。
记者:我过去一直认为,新疆近代史的复杂性,很难用文学形式表现的,而在你的《秦尼巴克》里,通过浓缩与抽象——由此一种新的重要人物形象已经出现了。这种形象对于以后的文学创作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你在讲述一个个狂暴不止的暴躁边疆人的故事时,推崇秩序是就因人而言的,离开了人,秩序就失去了人类性的内涵。所以,你从移民的祖先信仰出发,创造了富有人性内涵的人物形象。从安班到德英阿,从素花和安娜,以及永康、金顺子和德宝,这些人物与你的想象力一起在中国花园里生老病死,那一幕幕极其残暴的人性细节,让人突然震憾起来,几乎每看几页,就能看到有人死了,读者很难做出判断,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当我看完这部小说后,紧闭又眼,默默地陷入对你创作的思考。我觉得,在当代文学界,有某种新事物诞生了。这种事物不是泡沫,而是经典。
傅查:我们知道,人是一种能创造符号的动物,同时也是一种有理性和好奇心的动物。因此,人不能漂浮地生存在一个由随意的现象与无目标的行为,所组成的无秩序世界中。你想一想,直至20世纪初,在内地人的眼里,我们的存在只是神秘而抽象的无个性的移民。在边疆,除了战争之外,毫无生气,伊犁将军也常常是从被流放者中挑选出来的。相反,我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在理性和疯狂之间,设立了一种虚构的调解因素。我是一个边疆作家,又加上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社会给我提供的这个符号和地理身份,经常被内地人埋没。对创作来说,这是个大问题,一些不入流的作家走红时,我既代表被蔑视的陌生者,又代表被排斥的边疆人的严厉理性。我好像手无寸铁,仅仅用边疆人的灵魂倾诉,不断向比我更优秀的作家,发出社会控制的一种技术挑战。我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或使我显得具有威慑力的手段,而且冒着单枪匹马与权威直接冲突的危险。但是,在实际创作过程中,我不是作为一个血肉之躯,而是作为一个理性存在物,去面对边疆的人文历史。因此,在冲突发生之前,我已具有因热爱边疆而产生的自信。过去,边疆人的理性只有凭借精神力量,并通过某种实际较量才能取得对非理性的胜利。现在,胜负已事先决定。一代代边疆人的血泪史,预先确定了我不能失败。在创作中没有强制措施,并不意味着灵魂获得解放,而是意味着人类性的普遍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