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是一个谜,我们渴望解开这个谜,这是人类的终极关怀,也是学术(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的全部意义所在。在一边面对未知,一边探索而行的时候,我们需要谜底,更需要通向谜底的路。然而,在中国人既达观又保守的思维模式里,相信“天下一理”,相信“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一通百通”的圣人。似乎,谜底是已定和单一的。从“天下一理”到“天下一尊”,从“通”到“同”再到“统”,这其间,我不知道有没有联系,但确乎知道,直到西方用机械生财打仗的时候,中国社会犹为二千年前的初民宗法社会。我要说的,其实是一个并不“时髦”的话题,认识世界的方式方法,决定着改造世界的方式方法,也就决定了生存的状态。
也许,正缘于此,我深感刘衍文先生多元论学术思想的珍贵。
刘衍文先生,是严格意义上的学者。五十年代后期,曾以《文学概论》一书,蜚声海内外;接着在“反右”与“文革”中却遭到无情打击,精神与身体都受到了莫大的创伤,数百万字的笔记、文稿毁于一旦。改革开放后,他才又重新拿起了笔。正如他借许地山《缀网劳蛛》的话说,他的“网”“结了就破,破了又结,结了又破,破了还结”。他的“网”终于一张张地“结”成了,限于精力与身体状况,许多是与他的哲嗣刘永翔先生一同“结织”的:《文学的艺术》、《古典文学鉴赏论》、《袁枚〈续诗品〉详注》等等。这些论著,论数量,仅仅是早年笔记的一小部分,举1985年出版的《文学的艺术》而言,是他当年一部巨著的构思内容的五分之一。历经坎坷,先生犹保持着赤子般纯真的心灵,严谨、热忱、客观、公允。
《寄庐杂笔》是先生应上海书店之约,于去年年底出版的一本学术随笔。该书穿越传统,澄清旧说,针砭现实,屡树新义,灵动的情致与深邃的哲思相映生辉。如果说大大小小的论题,是谜面,那么长长短短的论断,就是对谜底的探索,穿梭于谜面与谜底之间的,是先生多元论的学术思想。
二
走进《寄庐杂笔》,我觉得,在先生的笔下,古人与今人,“大人物”与“小人物”,“正统”与“非正统”,“左”与“右”、雅与俗,都会得到平等的待遇。这样做,并不是刻意抹杀或藐视什么,如有,那抹杀和藐视的是,人为的、世俗竖起的屏障和壁垒。在《现代作家书信集珍序》中,关于收录作品的范围,先生写道:“昔之谈艺者,惟以诗文为正宗,置小说、戏曲等于郐下而不顾;而今之论文者,恰好一反古则,惟认小说、戏剧、新诗、语体散文的撰写者为作家,而弃旧体诗词、古骈散文的作者如敝屣而不道。”“处于这个大变革、大冲击的时代,应该注意到各类文体各自赖以存在的基础及其影响之所至。因此,我们必须破除各种各样的门户之见,不惟被新作家斥为‘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文人的书信要选,即曾为大多数人所鄙夷不屑的那些作家,诸如剑侠小说家、鸳鸯蝴蝶派等,也当网罗勿失。”“学人中那些文采风流之士,或于文学别有会心之人,我们决不能视而不见。当然,专攻学术而质木无文者,我们也不当去强攀同道,赠以‘作家’的头街。”只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文”者,“则不论篇幅长短,文言语体,一视同仁,决不受林琴南、胡适之等文言、白话此优彼劣之争的影响”。即少数难免带有一些矫饰成分的书信,也能得到先生别样的宽容:“要是能知人论世,得孟子‘知言’之微,其装腔作势之处,言不由衷之态,观之亦自是一乐。”这样的人间至文,读来令人回肠荡气,大学者的旷荡胸襟,直欲扫尽我们心中的一切狭隘和卑琐。
人世间有一件最易也最难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显现人与事的本来面目,让世人看到“真”。先生的许多文字,是冲着这个“真”字来的。这些文字,看似轻松自在,谈天说地,而其实,先生骨子里非常执拗,执拗地做着“精卫填海”一样的“傻事”。从事这类文字写作时,先生反对“苛于近今,而宽于远古”,或“苛于无名者,而宽于盛名者”,也绝不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心中自有天平。《“小说气”漫议》一文,在《寄庐杂笔》中属篇幅较短者,而评说古今名文、史籍,游刃有余。先生首先超越古人,重新定义“小说气”:“所谓‘小说气’,不仅指志异书奇,举凡虚构夸张而失实的记载皆属之。”先生列举大量事实后指出:“好像为纵横舌辩之士树碑立说的《战国策》,小说气味就很浓。深受其时代感染的《孟子》,其叙议也很难尽信。”再推前一点,《左氏春秋》、《史记》、《资治通鉴》“亦尝酌采小说家言”。读之令人警醒,也令人叹息,“史”尚且失真如此,人间言语,又有多少可信处耶!何况目前的广告词、鉴定书语,或某种立场“鲜明”的媒体语、宣传品?
从某种意志或情感出发,“故意”这样写那样说是一方面,真的“缺乏历史常识”或无意疏忽,又是造成“障碍”的另一因素。《漫话缺乏历史常识》、《失记、误记、失检》诸文,所列实例,多涉古今名流,有时真令人骇然而又忍俊不禁。如萧统《文选》中的粗疏,史学家张采田对纪晓岚的误毁,梁启超错认龚自珍诗为谭嗣同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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