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术界从文字表象到精神本体不断趋于“媚雅”、走向“学院化”的时候,刘衍文先生以其独特的学术个性和思想品格,与一切所谓“时尚”保持着警惕的距离;读先生新近出版的学术随笔集《寄庐杂笔》,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渗透其间的学术平民意识。绝不是“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另一种声音,也是一种力量。
在先生的笔下,古人与今人,“左”与“右”、雅与俗,都会得到平等的待遇。这样做,并不是刻意抹杀或藐视什么,如有,那抹杀和藐视的是,人为的、世俗竖起的屏障和壁垒。读《现代作家书信集珍序》,那种摈弃一切门户之见的旷荡胸襟,令人读之回肠荡气,一洗卑琐之心。正因为先生一无成见,所以在进行学术探索的时候,才独具胆识,为之正本清源。《“小说气”漫议》一文,在《寄庐杂笔》中属篇幅较短者,而评说古今名文、史籍,游刃有余。先生首先超越古人,重新定义“小说气”:“所谓‘小说气’,不仅指志异书奇,举凡虚构夸张而失实的记载皆属之。”先生列举事实后指出:“好像为纵横舌辩之士树碑立说的《战国策》,小说气味就很浓。深受其时代感染的《孟子》,其叙议也很难尽信。”再推前一点,《左氏春秋》、《史记》、《资治通鉴》“亦尝酌采小说家言”。从某种意志或情感出发,“故意”这样写那样说是一方面,真的“缺乏历史常识”或无意疏忽,又是造成“障碍”的另一因素。《漫话缺乏历史常识》、《失记、误记、失检》诸文,所列实例,多涉古今名流,有时真令人骇然而又忍俊不禁。如萧统《文选》中的粗疏,史学家张采田对纪晓岚的误毁,梁启超错认龚自珍诗为谭嗣同诗等等。
也许,以为有人会误以为先生喜欢苛责于人;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先生是在“借古讽今”,对目前“学术专著”中屡出常识性错误,乱人视听,痛切不已,不“苛”不行。这是一面;而另一面,恰恰让我们获得了一种真实与平等,真实地看待一切,那怕是所谓“专家”和“泰斗”,那怕是千古定论的鸿篇巨制。杜绝迷信与盲从,我们的思想才能走出一切有形无形的桎梏,走出片面!而现今的知识界,许多人犹抱“定于一尊”的情结,“服膺权威”的心理,大大妨碍了学术的民主。先生于《天下诗人谁第一》文末,又进一步直陈其意:“诗人不是梁山泊的头领,非得要排出个座次不可;也不像拳击比赛,非得打出个冠、亚军方休。不争那无聊的名义上的先后,意义岂不更大一些吗?”放眼当今“文坛”“学苑”,人们在这无聊的“名义”上,做的文章,耗的精力,真不知几何!应该说,这种现象愈来愈偏离学术本质。
先生的读者很多,他们也许以“孤愤”之作,看待先生《打油诗的油气》及续篇、《尼与诗文》及续篇、《鬼的文学与文评》、《钝贼不钝》等。我认为,以先生的身份,以如此认真的态度,写这些文章是很不讨巧、也很不讨好的,“高雅之士”肯定视为“不屑”,但我却喜欢这些篇章。先生把目光投向那些社会下层的诗人、世俗目为“怪才”“偏才”的作者作品,不是居高临下的垂怜,而是抱以欣赏和兴致盎然的态度,不是拔高他(它)们,而是珍惜他(它)们。
先生的著作,曾遭遇两种截然相反的品评。记得《袁枚〈续诗品〉详注》问世时,有人认为“取法乎下”,“为无聊的帮闲文人立说”;有人则认为“袁随园被批得身败名裂了。——这不妨作为一种凭证,超越一般意识、臻于至境的凭证。”现在想来,先生的学术态度根植于他的学术理想,一以贯之。
只是,与时下的文风相径庭的是,先生从不发无根据的感慨与议论,从不让自己的情绪浮泛于文字的表面,而是以大量的严谨的学术探索,显现其内力的深沉与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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