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林妮主持的跨学科讲座还在散漫地举办着,无数明里暗里的议论来自同侪和前辈,暗示她做的那些事吧,对晋升毫无意义。林妮热衷讨论的话题围绕着特殊教育、养老照护、心智障碍融合就业、多元成家、疼痛管理、氮气死刑、人造子宫、药物滥用等等,正如业内聪明的朋友们所提醒的那样,真是毫无意义。林妮表面上看起来宛如一个理想主义者,其实那些根本不是她的兴趣所在,而是那个人的。林妮一点一滴地从时光的垃圾堆里拾掇起那位曾经的权威者充满心机的学思历程,甚至学得荒腔走板,演绎出一种迷人的钝感来,这是她预料不到的结果。如今,林妮已是副研究员了,依然无法脱离精神层面的寄生,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研究什么。她有时痛苦,不知自己还在坚持什么。有时又离不开对于聪明人奇异的艳羡。越是如此,她越羡慕那个人的自洽、强大和旺盛的表现欲,她羡慕那种她永远无法偷窃到的生机和活力。
无心插柳柳成荫。林妮操持的这些无厘头的系列讲座,意外地获得了系友办的支持,以至于每次办活动,林妮都可以去领到足足两箱矿泉水。因为参与者有限,办公室里的矿泉水越积越多,从来没有喝完过。矿泉水是一位匿名系友B捐助的。B毕业之后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后来回老家创业做超市货架,一度成为了小商户仓库及沪漂出租屋家具的主要供应商。新冠疫情时更是生意火爆,B的架子出现在大大小小社区和单位的门口,货架上堆满了不能被及时领取的包裹。在公开的微信号里,B说自己很感谢时代,感谢灵活就业启发智慧,让他能够实现最大的自我价值。一个普遍的公理是,男人到了这样的时候,就会想要为母校做点事。母校显然期望他能做更大的事,他又不会。他的致富之道在主流叙事中并不够格参与到公共展示。其实人们只需要一种故事,对不符合期待的那种故事,就表现冷淡。这样的荒唐事并不鲜见。林妮也曾在那个人的鼓舞下在异乡捐献骨髓,地级市的骨髓库希望给第1000个捐献者做个报道。她并不是第1000个捐献者,而是第1001个,那个人却对她说,“相信我,一定是你,因为真正的第1000名是个无业人员,第999名也是”。事实果真如此,林妮因其更良好的社会身份被掉包了。她的照片登上了公共电视台的公益宣传,她成为了热心公益的大陆留学生。林妮看了电视报道心有戚戚焉,她不喜欢造假。那个人却不以为然。林妮故作幽默地对那个人说:“那个……卵子我能不捐吗?我总觉得我最终会被你卖掉。”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那个人访问了前999中的120人,林妮也在其中,她是一个不起眼的数据,言说着那个人需要的结论。那个人的专著令她拿到了某名人命名的学者称号,林妮则像个彩蛋般的存在于那个人真实生活的阴影和台面上的研究成品之中,是一个田野凑单货,一个学术供养人。总之,最后的最后,陌生人B不被学院认可的个人成就可能仅惠及了林妮和她简陋的工作团队,支持着林妮残存的爱和日益凋零的学业,每周更新、每周循环,逐渐开始型塑林妮的职业人格,搞得好像真的一样。林妮从没见过B,她不喜欢和男人打交道,只听说此人在校期间并不爱念书,学位证和毕业证只领到一本,另一本还在系里某间办公室里暂存,需要他补考两门基础课通过,以及发表两篇核心期刊论文之后,才能真正领到。学位证的最长保存时限是8年。B捐水时曾询问过系领导这件事,最后得到了一个明确又模棱两可的回应:“好的,知道了。”B人到中年突然想要领学位证,是因为听说女儿未来就读私立幼儿园和小学可能会需要提交父母的学位证复印件,这诱发了他的中年危机,他第一次觉得钱不一定处处有用了,那他还剩什么?这让他感到无力。再后来,疫情结束,私立幼儿园陆续倒闭。B的女儿在真正要入学时,父母之间的资质竞争已没那么激烈,B的学位证自然也就没用了。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刚好治愈了B的悔恨,学位证用不着了。虽然没有私交,林妮觉得,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时间的意义似乎开始欺骗林妮和B,只要再等等,一切就都可以不再重要。林妮每次想到这个故事,都觉得很好笑。此刻看到桌上的矿泉水,她又不自觉笑起来。仿佛能喝上这瓶水,正意味着际遇的不可言说,意味着现实荒谬,意味着人心的千里江陵,意味着幻觉与实在,意味着深邃的尿意为何会于身体的洞穴深处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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