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对此有何认识?似乎他并不全然认同这些变化,他的思想有些守旧。他在信里自陈并非民主派,卡彭特也说他属于“右翼”(托尔金在西班牙内战时是站在弗朗哥一边的,和支持左翼的刘易斯截然对立,但他主要是出于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当时首相丘吉尔也在演说中支持弗朗哥),对现代政治的大众参与颇有微词,这可能要让那些对他狂热崇拜的嬉皮士大失所望了。他还在信里说自己“越来越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不过,可别有什么误解,托尔金脑中的无政府主义有君主和国家的存在。他笔下的夏尔就是最好的诠释:一个自给自足、无为而治的小市镇,比起管理市政,市长(山姆)似乎对生孩子、做园艺更感兴趣。国王(阿拉贡)甚至都不踏入镇子一步,他是神在人间的象征,更多用权威而非权力(后者是托尔金深恶痛绝的)在统治国家,用“王者之手即医者之手”的国王神迹带给人们信心和力量。这是理想化了的维多利亚乡村,甚至带着中世纪的色彩。托尔金的政治理念似乎与当时狂飙猛进的政治社会思潮格格不入,也难以适应工业化带来的变迁。从表面上看,他似乎退回到了自己的精神“霍比屯”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但正如陶渊明在“归去来兮”的田园牧歌之外,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托尔金这位英格兰的“陶渊明”,也会愤而用言辞乃至实际行动投身于支持正义的事业中。在他的青年时代,妇女参政论者运动在英国风起云涌,这是一个以激进行动主张妇女选举权的团体,被很多人视为罪犯、疯子,托尔金却在爱德华国王学校的辩论赛中为她们巧妙辩护,还将其作为正面角色写进了自己私下创作的剧本。他成为教授之后有了很多女学生,他一直鼓励她们追求自己的梦想,也支持自己的女儿受教育、读大学,将她与儿子们一视同仁。这在上世纪前半叶并不多见。一直以来有人批评《魔戒》中女性角色太少,进而质疑他对待女性的立场。基于前述事实,我们或许可以推论:女性角色的多少与托尔金的立场并无直接关系。而伊奥温这个果敢鲜明的人物,虽然来自于北欧神话中盾女的形象,却也表明托尔金起码不反感女性逃出家庭的囚笼,像男人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他更为强烈、集中的立场,体现在对种族主义的批判上。托尔金出生于布尔人等西方人欺压当地黑人的奥兰治自由邦,从小就感受到了种族主义的氛围。他母亲对黑人的处境颇为同情,甚至对小托尔金说,有色人种受到的待遇,一直让前来的英国人感到惊恐。耳濡目染之下,托尔金一直关注南非的种族矛盾,在退休演讲中还提到自己“对种族隔离恨之入骨”。
而对反犹主义,他同样不吝批判之词。反犹主义在当时非但不是过街老鼠,还是历史悠久、从上到下都信之不疑的某种“主流舆论”。就在托尔金来到利兹的三年前,这里发生过非常严重的排犹暴动,天天看报的托尔金不可能不有所耳闻。但是当纳粹德国的出版社想出版他的《霍比特人》,来信询问他是否有雅利安血统时,他表达了最强烈的愤慨。他向着正欲将犹太人除之而后快的德国人说:我很遗憾和这个优秀的民族攀不上亲戚。纳粹德国以雅利安后裔自豪,托尔金却说:雅利安这个词不过是指印度伊朗语系罢了,其中就有(你们最歧视的)吉普赛人。他痛恨希特勒歪曲败坏了自己最热爱的北方文化和精神,将其作为煽动种族主义的工具。他的声明,对现在一些质疑托尔金是种族主义者的人也同样适用:“如果让人误会我赞同这种极其恶毒和反科学的种族学说,我深表遗憾。”他在年轻时给怀斯曼的信件中,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主张:我并不是要为“德意志高于一切”辩护,但我一定会为“一切为了挪威”辩护。他解释自己理解的民族主义,并不是欺凌其他民族,而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自我实现。他毕生追求的目标之一,就是写一部真正属于英格兰的、体现高尚文明的神话史诗。而在他的史诗《魔戒》中,不同种族的人捐弃前嫌,联合起来结成了同盟(fellowship),才能最终战胜不可一世的黑暗势力,取得胜利。
他守卫的,一直是那个文化上的“家园”,而非充满权力和偏见的现实政治。
而在这些言谈行动中,我们也能看到,托尔金似乎又一直在扮演“少数派”的角色。他在现代大众政治高歌猛进时,批判其负面影响,希望回到“鸡犬相闻”的传统中;他在多数人还认为“政治、高等教育是男人的游戏”时,为女性辩护、声援;他在种族主义甚嚣尘上时,向反犹主义的中心说不。他似乎还是那个有点格格不入的“外侨”,却也是坚定的精神家园守卫者。
以中洲世界人物自况的托尔金 第二个问题,关乎托尔金的个性:像“贝伦”“法拉米尔”,还是更像其他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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