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新人奖组委会给作家东君的颁奖词里写到:多年来,他致力于将口语写作与词语写作加以融混,而词语与口语之间的萦绕、磨擦、激荡,给他的小说带来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氛围与气韵。他在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却扮演着一个说故事的人,并且以一个苦吟诗人的方式,在小说中营造着一种独特的意境,发出一种属于个人的声音。
在东君的新书《面孔》里,你可以看到《世说新语》的影子,看到街拍的影响,“听”到它的声音……它是一部小说,但在某种程度上又不是一部小说。
以下内容节选自“夜航船上,微语敲窗——《面孔》新书分享会”上,《面孔》作者东君,作家、批评家李敬泽,《当代》杂志副主编徐晨亮的对谈实录。
徐晨亮:我们今天这艘夜航船,趁着夜色就启航了。东君老师先简单介绍一下您这本新的小说集《面孔》。
东君:说到夜航船,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老家那边有一种曲艺,叫斗歌,东台先生和西台先生两个人斗学问,隔五秒钟就必须把句子接下来。比如说,我考你,姜太公钓鱼钓的是什么鱼?鼓敲五下你必须对出来。这就像是夜航船上考学问,考验你的民间知识。有些斗歌先生读书不多,就靠口口相传,记住了很多典故。我们村子里有一位老先生,文化程度不怎么样,字也认不全,但是很多长篇小说他能大段大段背出来。他们可以把这些古典知识转换成一种有趣的民间知识,这也是见功夫的地方。这种在曲艺中出现的“清谈”风格,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我的写作。
清谈是古雅的说法,通俗的说法就是聊天。我们温州也有一个相同意思的词,叫作温州散讲。散讲,就是闲话,有散淡讲来、东拉西扯的意思。我小时候时常见到这样的情景:到了晚上,村口一间小店露出一点灯光,几个人就在店门口、榕树下开始散讲,天文地理,草木虫鱼,各种知识都有。举个跟《面孔》里有点相似的例子,他们说有三种人是讨厌的,第一种叫“灯遮”,就是你正在看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人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把灯光遮住了,这很讨厌。第二种叫“棋戳”,就是下棋的时候总是教你怎么走,在棋盘上指指戳戳的人,也讨厌。还有一种,叫“恶催”,就是你如厕的时候他在门外不停敲门,也很烦,很讨厌。总之,他们能把各种各样的人物讲得十分生动。在我的小说里,的的确确也有这种民间人物的影子。
徐晨亮:这本小说集里的篇目,是东君老师近几年陆续发表的,第一篇叫《面孔》,后面有《拾梦录》《异人小传》《卡夫卡家的访客》,集到一起之后,好像这几篇小说之间又形成了相互解释、相互争辩的空间。东君老师写作也有二十年的时间,他有很多代表性的作品都是在敬泽老师担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的时候发表的,您对他一路走来的创作轨迹,包括他最新的作品,肯定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李敬泽:这本书,我这些天始终放在手边,闲了就翻一翻,我觉得读这个书这种姿势是最好的。这本书不是那种有秩序的小说集。东君用了一个词,温州散讲,这本书就是散讲,总不能说散讲是在写小说,那你自己的这个散讲又何必一定要称作小说集?我倒宁可把它理解为很散淡地讲。你看我上来专门负责吐槽,先反对小说集,再反对书名叫《面孔》,我不喜欢“面孔”这个名字,它太像小说集了。它要是叫《东君散讲》,我觉得可能还更好一些,或者说更能准确地传达这本书的味道。
东君这个人,你看他坐在这,尽管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但其实他挺发怵的。这是来自江浙的一个村夫子,一个秀才,来到了你们大北京。当然村夫子也不是怕你们,但是村夫子确实觉得这地方不是他的天地,说起话做起事来还是有点别扭。在我们中国的乡村中,总有那种就像他说的,抄了好几本小说,很有文化,对世界自有一套看法的村夫子。他那套看法基本不和外界交换,也不像咱们需要通过发微博、上豆瓣,天天跟别人交流。他就跟他自己村里头人交流。这套看法也谈不上有逻辑,村子,天上,地下,从一个人的头发、牙,到风,到河里的虾米小鱼,很零散,全是由很细小的东西构成,也不存在西方式小说那种严整的逻辑和完整的意义系统。什么叫散?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东一点,西一点。虽然是散讲,但是所有这一切加在一块,就自成一个世界。你就能感觉到这个世界自有它的滋味,自有它那种不停闪烁的小意义。
我觉得我们中国过去有很多这样的村夫子,现在少了。现在大家都上微博,村夫子也都人手一部手机。我们大家都是把自己敞开了。而东君某种程度上还算得上一个村夫子。他各种各样的想法、看法,有那么一点怪、一点恍惚,当所有这些加起来,一条一条放进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结构可言。我们躺在床上,一条一条看,看完了可以放下,愿意看就再看看,你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那个世界的独特气息、调子、眼光,甚至不是眼光,眼光还是很专注的东西,他都不是很专注地盯着什么东西,他只是眼角瞥了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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