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夜色中,他坐在镇桥边看船

  可偏偏这个局外人,他的形象思维是这样强大,他的记忆是这样毫发毕现。当他写作,文字于是自动转换成画面和镜头,这视觉居然还不是平面的,它混合了各种人间的气味。在《轻寒》里,是咸肉味、香火味、火药味、脂粉味、汗味、湖水味、鸦片烟味、糖塌饼味……各种气味最终都消弭于江南小镇水道间弥散的水雾之中。

  “对于马老三来说,有许多的事情他始终没有搞清楚过,他知道开始,却无法估计结局,他忙忙碌碌,希望把什么都弄明白。而湖里的变化却朝三暮四,他只能知道开始。”

  《轻寒》里的水警马老三说出了金宇澄的心里话。既然人间的事情,和平年代尚且有日常拍案惊奇,那么乱世动荡里,谁又能知晓谁最终的结局?于是,作家的笔,自顾自沉迷于那些宛若工笔画描摹的景物之中了,尤其是那些石桥,河道,小舟,都是他不厌其烦的意象。

  “作家只能写自己熟悉的东西”,一旦回到金宇澄擅长和沉迷的地方,每一笔都会附着上难以描述的美感,你看他写是夜已深的湖面:

  “后门的船绳也许是散了,船似乎被风吹到河汊里了,顺着夜雾,船正徐徐自动,滑向茫茫的湖中去,碰擦一路的苇叶,压倒水底的菱草,那模样漂泊不定,宛如一件衣裳吹落……”

  原来,金宇澄就是那个“终日坐在岸边,看船、看小镇的座座桥梁”的人,如果熟悉他的其他作品和作者本人的经历,可知他真是一个着迷于“湖-船-桥”组合意象的观察者。《轻寒》完成于上世纪90年代,当时是一个四万多字的中篇,原型是作家本人的故乡江南水乡黎里古镇,这是金宇澄父亲的出生地,也是金宇澄根脉的源泉。上世纪70年代他第一次去黎里居住,当时知青“上山下乡”热潮未尽,他已在黑龙江务农五年,眼见不少江南青年陆续回祖籍探亲落户,他也听从姑母建议前往黎里。

  落户之事渺茫不可预期,也不知自己的人生之舟驶往何处,苦闷沉默的青年金宇澄,只得日日在镇上无所事事地游荡,过桥,看船,出神。在后来的文本中,对于这段人生经历,他是忘不掉的。如果我们记得,《轻寒》开篇收录的文字类似于作者自述:

  “如果推开镶着明蛎壳的窗扇,你会听到丝弦之音及弹词女人凄婉的歌声……在黑夜中,青瓦粉墙阻隔了微弱的灯火,你只会看到远方湖中的数点渔火。”

  从下一章开始,故事整装待发,人物陆续出场,却在临近登台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是大时代的木偶。《轻寒》的开篇,定下了整个虚构故事的迷离基调。多少精心铺陈,耐心铺排,让读者揣度故事的叙事走向而不得,一读再读,却忘记了作家在开头就交代了结局,“细雨霏霏,夜色中,平桥浅渚、野寺村场,都从远方消失了,我看不真切。”

  之后收录于散文集《洗牌年代》中的一篇《春》,以及书写父辈历史的非虚构《回望》里,金宇澄都反复言说着这个“湖-船-桥”的迷人组合意象。在《回望》里,他是悒悒不自得的青年,常常在镇里游荡:

  “看绍兴来的脚划船、从太浦河和太湖开来卖鱼蟹的渔船、水阔天远,石桥一座接着一座,每天凌晨时分,镇上几家茶馆灯火昏黄,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春》里已经是焕然的新世界,地点在水乡西塘,然而意境未改:

  “水上人家,紧闭的格子窗,无人看守的煤球炉哔哔地冒着烟,河中没有行船,桥洞是湿漉的。一镇上女子骑车穿过金山石板的河岸,听到小铺里放出的流行歌,林忆莲的声音……”

  是这样了,“湖-船-桥”的意象,是浓缩金宇澄文学写意世界的某种微雕,时移世易,这风景,永远是这风景。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王安忆的《长恨歌》里,也有描写女主人公王琦瑶回到外婆家乡水镇邬桥的场景,其中亦有大段犹如电影镜头的“湖-船-桥”意象描摹,有种扎扎实实的美感。相较之下,金宇澄在《轻寒》里展现的这个水镇意境,竟是无法落到地面上的,于是,它飞入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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