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1952年出生,原名金舒舒,生于上海,祖籍江苏黎里,《上海文学》执行主编,茅盾文学奖得主。2013年凭借《繁花》获得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一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
人生不过夜航船。明末才子张岱曾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张公子写了一本文化常识八卦全书《夜航船》,专供萍水之交闲扯的谈资。大概古时候,路人夜间坐船同舱,如何用吹牛打破尴尬是个问题。其实,“夜航船”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缥缈深幽的意味。假如把场景切换到江南古镇,则在船上看夜空,或在桥上看行船,或在岸边看石桥,人的眼睛在三种空间之间移动,也并不意味着可以就此眼界清明,景象依然是雾里看花。
古镇之子金宇澄,就是在水乡夜色中,倚镇桥石栏边看来往行船的那个人,他始终看不真切。夜航船之于他,仿佛暧昧时代的一个象征意象,船上船下,全然没有天南海北间闲聊的疏阔氛围,只有水汽氤氲中忽隐忽现的模糊人形。
最近出版的中篇《轻寒》,回到金宇澄的江南古镇,那是离《繁花》的市井上海近百公里之外的水乡。沦陷时代浓云笼罩,小镇日常生活迷离难解,乱世男女情爱归途不知所踪,惊悚悬疑杀人事件没头没尾。读罢小说,全然不知人物彼此如何撕扯粘连,不知是否真的有故事发生,我们只隐约感觉到一条松散勾连的故事链,每一节链条上裹挟着大量的水雾,这水雾反客为主,成为了小说的主角。这水雾便是那暧昧的场景,细节的味道。
精于细节雕刻 故事充满暧昧的悬念
故事说不清楚,可能作为读者的我也看不真切。非要按照题材归类的话,是属于抗日故事。日本人逐天逼近江南,小镇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都想逃难。乱世之中,民生如草芥浮萍,惟以四散求保平安,但总有那么几个迟疑的人,他们没想好要不要逃命,也并不觉得真的有地方可以投奔。在一家弥散咸腻气味的腌肉店里,老板和女佣相继不知所踪,剩下女主人七官和店伙计寿生,他们亦是迟疑的,犹如被困蒸笼的苍蝇。一身黑制服的水警马老三,立在漆有白色“警”字的小船上,驶往水镇高大深密的芦苇丛,在总也不散的水雾中,他来回穿梭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间,谁也不知道他在做着什么古怪之事。
曾几何时,江南“湖匪”猖獗,马老三的职责就是坐着小船四处吹响铜号,以示警戒。兵荒马乱的年月,兵匪代替了“湖匪”,鬼子取代了强盗,从前多么心惊肉跳的劫掠,也被眼前的战乱荒芜所淹没。芦苇荡里莫名出现又离奇失踪的男人尸体,去向不明的店老板和女佣,闭门不见而最终集体失踪的庵内尼姑,似乎都不能引起小镇居民的好奇心了。个体在残酷动荡时代的命运走向,也只能是不知所踪,在宏大历史进程的大张宣纸上,单个的人的存在和消失,就像是晕掉了的黑点,暧昧的墨涂涂。
《轻寒》诞生于暧昧,也在暧昧中告一段落。这暧昧并非一团洁白单纯的水雾,它充满了暧昧的悬念——三角恋,惊悚死亡事件,悬疑失踪故事,但因为每一个故事都只是数条互相缠绕的线条中的一条而已,彼此摸不到线头,也顺不到线尾,所以每一个看似可以独立展开叙述的情节,随着小说的进程也都陆续云深不知归处。至于其中的人际关系,人物清晰的面貌模样,事件发生的来龙去脉,全都没有交代。金宇澄自述,“我虽然环境写得具体,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几乎已经忘记”,“我这个作者在场,但是看不清楚,显现了明显的暧昧,就是某一种我不了解的状态。”
金宇澄从来没有想把故事写清楚说明白,但我想,这并不意味着他只是想留有余味,一如文学总想给人以余味温存。对于金宇澄来说,《轻寒》,或者他想写的小说,就只能是这般模样,这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风格——局部的精雕,细节的铺陈,对话的戛然而止,沉醉于氛围和感觉本身。一旦我们想以“全局观”来统领整个故事,则证明只能是一场徒劳。
《轻寒》里,七官、寿生、或者女佣阿才、饼店师傅,他们宛如乱世的符号一般,游移,不定。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位移,每一句说出的话,甚至脑门上沁出的汗,他们的呼吸、叹气、惊叫、低喃,我们都已经感同身受,却依然觉得他们不过是皮影戏里的木偶,冥冥之中被一只手操控,这只手不是作家的手,而是大历史的手。个体的人,一直是金宇澄关心的,但也正是个体的人,他知道即使是作家,也没有左右他们命运的权力。
成为人生的局外人 着迷于“湖-船-桥”的组合意象
金宇澄一直说,人生犹如一片亚马孙热带雨林,深处更有深处,而“每个人都只能有邮票大小的一块地方”。金宇澄只想也只能把他感知到的局部写下来,而那些通常可大做文章的场面,或者场面背后的事件本身的内核含义,他全都不写。这是一个作家的人生观——他观望人生,冷静,不响,不热络,无法忘我参与其中,于是,也就成了一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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