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境况》前言

    除了这些最终的和尚不确定的后果之外,科学所创造的形势还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凡言谈遭遇危险之处,事情就在本质上变成了政治的,因为言谈使人成为一种政治存在。4假如我们遵照如此频繁地催促着我们的建议,即让我们的文化态度也去适应当前科学成就的地位,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地采取一种让言谈不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因为今天的科学已经被迫采取了一种数学符号“语言”,虽然这种符号语言最初只不过用作口头陈述的一种省略形式,但它现在包含的陈述再也不能转译回口头言说。为什么说不信任科学家作为科学家的政治判断是明智的,首先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性格”——他们没有拒绝发明核武器,也不是因为他们“天真”——他们不明白这些武器一旦被发明出来,就没有人会就如何使用来咨询他们的意见,而恰恰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生活在一个言谈已经丧失力量的世界里,无论人们做什么、认识什么或经验什么,都只有在能被谈论的范围内才有意义。或许存在着超越言谈的真理,或许这些真理对单个人来说非常有意义,即他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他不是一个政治的存在。但复数的人(就生活和行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而言)能够体验到意义,仅仅因为他们能够互相交谈,能够听懂彼此和让自己也弄明白。

    当然更迫在眉睫的和也许同样重要的,是另一个差不多同样危险的事件:自动化的发明。这个东西在几十年里就使工厂变得空空荡荡,把人类从它最古老最自然的重负——劳动负担和必需性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在这儿,人类条件的一个根本方面也处于危险之中,不过对这种条件的反抗,以及把人从劳动的“辛苦操劳”中解脱出来的愿望,并不是现代特有的,而是和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一样古老。摆脱劳动的自由不是一种新的自由,它曾经属于少数人最牢固的特权。就此而言,似乎科学进步和技术发展只不过被利用来达到从前所有时代都梦想过,但没有人能够实现的东西。

    不过,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现代已经从理论上完成了对劳动的赞美,并导致整个社会事实上变成了一个劳动者社会。5从而这个愿望就像神话故事中的愿望一样,在它实现的那一刻就自我挫败了。这个社会是一个即将从劳动的锁链中解放出来的劳动者社会,并且这个社会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高级、更有意义的活动存在,值得它去为之争取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自由。这个社会是平等主义的社会,因为人们以劳动的方式共同生活,在这里没有阶级留下来,没有一种带有政治或精神性的贵族留下来,让人的其他能力可以得到保存和更新。甚至总统、国王和总理都把他们的职位看成社会生活必需的一项工作。在知识分子当中,只有孤独的个人把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当成一项创作,而非一项谋生活动。我们面临的前景是一个无劳动的劳动者社会,也就是说,劳动是留给他们的唯一活动。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

    对于这些当务之急和困境,本书不打算提供一个答案。这样的答案每天都在给出着,而且它们是实践政治的事情,服从于多数人的同意;答案也从来不在于理论考虑或某个人的意见,仿佛我们这里处理的问题能一劳永逸地给出解答似的。我下面打算做的,是从我们最崭新的经验和我们最切近的恐惧出发,重新考虑人的条件。显然,这是一个思想的问题,而无思想——不顾一切地莽撞或无助地困惑或一遍遍重复已变得琐屑和空洞的“真理”——在我看来正是我们时代的特征。因此,我打算做的非常简单,仅仅是思考我们正在做什么。

    “我们正在做什么”确实是本书的中心主题。它只处理人类条件的最基本区分,讨论那些传统上,以及按照通行意见,都在每个人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活动。由于此点和其他原因,人之所能的最高级,或许也是最纯粹的活动——思考活动,就不在当前的考虑范围内。从而本书限于系统地讨论劳动、工作和行动,这三者构成了本书的主要三章。就历史而言,我在最后一章处理现代,6对我们从西方历史上所知的、诸活动等级序列的多种概貌的讨论,也贯穿在全书当中。

    不过,现代和现代世界还不是一回事。从科学上讲,肇始于17世纪的现代,已于20世纪初终结;从政治上讲,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现代世界,随着第一次原子爆炸而来临。这里我不讨论作为本书写作背景的现代世界。一方面,我把自己局限于对那些一般人类能力的分析上,这些人类能力出自人的条件,因而是永恒的,即只要人类条件本身不改变,它们就不会无可挽回地丧失。另一方面,历史分析的目的是追溯现代的世界异化——人逃离地球进入宇宙和逃离世界返回自我的双重过程——的根源,以达到对这样一个社会之本性的理解:这个社会从它被一个崭新、未知的时代的来临所征服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发展和表现自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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